方才被送进急诊室的病人,又匆匆被推了出来,白色的棉被盖在胸口。
家属已经不再哭泣,坚强地举着吊瓶陪伴在一旁,随着护工往电梯的地方走去。
看来命保住了。
小海提到嗓子眼的心也不由得松快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现在,急诊室的医生好像不太忙了呢?是不是现在进去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了?
小海缓缓站起身,手里举着分诊台的护士给的号码,小心翼翼地往急诊室里面走。
他什么都听不见。
所以,当身后的那群人大声喊着“让开让开”的时候,他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等小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砰”地一下撞在了墙上。
四五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像组成了一个军队方阵,在医院里横冲直撞,飞一样地闯进了急诊室,把原本慢悠悠走着的小海狠狠撞倒在了墙上。
小海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像被擦破了一层皮。他咬牙撑住手腕站了起来,让开了路。
可是那群黑衣人中却仍有个人转过身来,张开嘴冲他愤怒地大吼。
小海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字一顿地说:“……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那人却仍然在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拳头。
“什么?你说什么?”小海依旧茫然地看着那个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人怒气更甚,像一座巨山一样,眼看就要压下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小海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穿着利落的衬衫和长裤,大张开手臂,挡在小海和那个彪形大汉的中间。
她愤怒地冲那人吼着,毫不示弱地挥起手,又沉又大的相机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撞在胸前。
虽然小海连一个字都听不见,却依然从她涨红的脸色和脖子上的青筋看出来她有多么激动。
她吼叫的声音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医院的保安从门口小跑着赶了过来。
那大汉像是突然熄了火,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聚集过来的人群,恶狠狠地瞪了小海一眼,才“砰”地一声关上了急诊室的门。
那女孩这才转过身,一面叽叽喳喳地冲小海说些什么,一面伸手扶起了他。
小海愣愣地看着她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茫然地问出一句话。
“阿芃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
阿芃和小海并肩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
阿芃一脸担心地看着他,递过自己的手机。
小海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手机对话框里打出了一行字。
“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小海摇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没事的,阿芃姐姐。跟我妈吵了几句……她没控制好自己,动作大了点,不小心碰到我了。”
他故作轻松的几句话,反倒让阿芃的心情更加难受。
她的目光不由挪到了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眼角骤然一酸。
“茉莉呢?没有陪你吗?”阿芃又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过来。
小海顿了一下,说:“姐姐去看着我妈了……怕她出什么事。”
——————————————————————————
晚上十点,小海本来已经睡着了,却在朦胧间听见门锁嗒地响了一声。
母亲回来了,他的心脏一瞬间收紧。
不是第一次了。
本来应该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母亲,独自一人醉醺醺地回到家。
他躺在床上,听到她压抑的低泣从门厅传来。
像是受伤的小兽,呜咽着舔舐自己的伤口。可怜又可怖。
小海叹口气,想下床安慰她,刚刚掀开了被子,却听到门口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子被她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个紧接着一个。
悲伤中的母亲在酒精的作用下,又一次陷入狂暴。
小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躺倒,屏住呼吸,紧紧抓住自己的被角,祈求着她千万不要过来。
可是她到底还是来了。
一步又一步走近,仿佛幽怨的亡灵,用仇恨怨毒的眼神盯着躺在床上睡觉的她的儿子。
“起来……你给我起来!”她尖锐的声音是他深深的梦魇,她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腕,像拖一只土狗一样把他拖下了床。
初春天气仍然寒凉。小海穿着薄薄的内衣,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承受着她绝望的吼叫和责骂,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控诉他的存在和出生是怎么样的耻辱和错误,听她一遍又一遍地侮辱他的长相性格和人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的未来。
像是过往他八年生命里,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类似的夜晚。
小海可以忍。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可是偏偏是今夜,也许是冰冷的地板将无穷的寒意渗入他的心底,让他绝境中生出勇气。又或许是她尖利的咒骂让他脸颊火辣辣地发烫,自尊被踩在地上践踏的痛苦让他迸发了无穷的怒火。
忍无可忍,他不想再忍。
小海缓缓抬起头,清澈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像要望穿母亲的心。
“为什么呢?”他一字一顿地问,“如果你这样恨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