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个深夜,昭夕精疲力尽倒在床上,褪黑素不管用,眼罩戴了又摘,始终无法入眠。
她一遍一遍打程又年的电话,可不出所料,若是他有信号了,早就第一时间与她联系,又怎么会等到她来拨通他的号码?
电话石沉大海。
她在黑暗里望着刺眼的屏幕,想往对话框里输入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
可是手指动了动,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程又年,此刻的你在做什么?
我很累,很想哭,可是每天都在奔波忙碌,还要打起精神来告诉大家,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能再努努力。
你怎么偏偏消失在这一刻?
如果你在就好了。
至少能稳如泰山站在我身后,跟我说没关系,你在。
……
昭夕胡言乱语打下很多字,发出去后的几秒钟内,又撤回了。
也许他也很辛苦。
也许他比她更累。
若是收到信号的第一秒,看见的全是抱怨,能怎么办?
即便他不累不辛苦,又能怎么办?
昭夕前所未有的清楚,程又年哪怕在,也帮不上她。
*
电影审查第一阶段:立项。
审查部门在五个工作日内给出了结果:就电影《乌孙夫人》的立意与梗概来说,第一阶段审核通过。
然而第二项内容审核,如昭夕所料,卡住了。
影片的内容审查要在拍摄剪辑之后进行。这对于所有导演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拍摄好的影片是删是改都在内容审查这一关被确定下来。
因为我国并没有电影分级制度,于是无数电影因为导演想要突破创新,被拦腰斩断。
有的电影被勒令删减,有的要求大改,有的直接被禁。往往一些影片上映时,已失去导演原本的立意与初衷,只能以一种模糊不清的面目出现在影院。
而这时候,很多观众还在叫嚣着电影“不知所云”,殊不知导演也并不愿接受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孩子。
三天内,第二阶段的审核就有了回复。
因为陈熙酒驾给公众社会带来了恶劣影响,要求对她出现的戏份进行整改,或电影延期再审,直到其公众影响降至最小,再予以通过。
整个剧组都沉默了。
电影宣发已经做了一轮又一轮,该投入的资金都投入了,重拍一遍是不可能的,而要等到陈熙酒驾事件的影响彻底过去,大概要等到她刑拘结束。
少则一年,多则……
所有的宣发都白做了。
市场变化如此迅猛,一两年过去,这部电影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又当何去何从?
昭夕点开剧组的工作群,看见很多人都在发哭泣的表情。
平日里话很多的一群人,此刻都连一句话都发不出来,无数哭泣的表情下,他们沉默着,也许打字都是一种负担。
那天晚上,昭夕收到了执行导演的电话。
杨导演大概是喝醉了,大着舌头冲她骂了一通陈熙,什么爹娘祖宗都给捎带上了。
昭夕万万没想到,平日里那么憨厚的人居然也能气到不管不顾的地步,正苦涩地笑笑,想要打趣两句,下一秒,忽然听见对面哽咽了。
杨导演说:“我不服啊,昭导,我真的不服。”
“我努力了小半辈子,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什么都肯拍,只要给我机会,我以为赚了钱就算出人头地,所以商业片烂片爆米花电影,我什么都愿意参加。”
“我以为大家都在这么干,没有意义就没有意义吧,把自己的人生过好就行了。”
“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有幸进了一个真正的剧组,和大家一起拍一部真正有意义的电影。”
三十来岁的男人声色艰难,讲到后来,泣不成声。
“我以为我找到了意义。我每天充满干劲,斗志昂扬。我想这次我回家,可以很骄傲地告诉我儿子,爸爸也是个导演,拍电影的那种导演。将来上映了,我带你去电影院看我的作品……”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吗?因为一个人的失误,就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这是什么世道啊?”
他絮絮叨叨地念着,说那么多垃圾电影都能过审,都能上映圈钱,凭什么他们要遭受这种待遇。
说到最后,他打了个酒隔,嚎啕大哭。
昭夕无声地举着电话,眼泪夺眶而出,汹涌地砸在柔软洁白的地毯上。
她躺在公寓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很久很久也没说话。
杨导演哭着问:“昭导,你告诉我,它还有可能吗?”
他都不敢提电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用它来代替,那个它是整个剧组努力半年的意义,是他们每一个人呵护成长的孩子。
昭夕的嗓子哑了,好半天才带着哽咽的气音说:“我会尽力的。”
*
次日,她独自驱车前往丰台区,拜访爷爷的一位老友。
老先生姓苏,曾是爷爷的下属,一直由爷爷带着。后来爷爷退了,苏先生作为徒弟顶上,扛下大梁。
八一制片厂是国内唯一的军队电影制片厂,地位特殊,在很多审核环节上拥有独立的系统与话语权。
昭夕是昭老爷子的孙女,受到了苏先生的热情招待,甚至被留下来一同吃了顿家常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