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愚笨,实在……实在是全然不懂,不知道从何问起。”
风平月静。
席银忽觉眼前落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接着,话便直接落在了她的耳旁。
“你第一句就问得很好。错也认得对。”
席银抬起头,见张铎半屈一膝蹲在她面前。
“知愧方识礼。席银,这一层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悟到的。”
“奴自己悟到的……”
“对。你自己悟到的。这个道理,可延为:‘刑不上大夫’,出自《礼记.曲礼上》一篇。说的是:大夫犯了法可以杀死但是不要折磨他们。后面还有一句话,恰可恕你。”
“是……什么。”
“礼不下庶人。说的是:不向庶民苛求完好的礼节。”
席银觉得这话中似带有某种贬斥,但她不敢明问,也不敢质疑。
神色黯然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奴……懂了。”
谁知话刚说完,却听他道;“但这两句话,我向来喜欢反说。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听得懂吗?”
席银怯怯地摇了摇头。
女子离儒家《周礼》过于远了,哪怕张铎解得浅显,她还不甚明白。
但那个反说,却令她莫名地心脉震颤。
刑上大夫,礼下庶人。
她粗陋的认识,不会局于文字上的解释。
所以,她理解到的意义是一副图景,常年困于泥淖的燕雀,忽听金铎撞鸣之声,振翅奋起,继而化为鹰鹤,直冲云霄。
是时洛阳天高云淡,疏朗清明。
“蠢物。”
张铎干冷地吐了两个字。
除了三分斥责之外,剩下的竟是七分失落。
这世上,慧明如陈孝,赤忱如赵谦,他们都能听明白他其意所指,但他们永不会认可他。
于是他很想眼前这个女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奈何她不识字,没有读过一日的书。
所以,被他骂了就悄悄的,不敢大声说话。
“席银。”
她受了重话,突又听张铎唤她,忙轻声应道:“在。”
“从明日起,江沁教你识字。”
“奴愚笨……”
“愚笨就苦学!”
她被他吼得肩膀一瑟。
“是……”
“从《急就章》开始识起。千把个字,一日百字,十五日为限,我会亲考。届时若一字识写错……”
“奴不敢!奴一定用心。”
***
席银习字的日子,过起来如流云翻覆。
江沁入不得清谈居,便在矮梅下搭了一座石台,书刀,研,笔,官纸,都是张铎给的,江沁不能私用,便用一枝梅枝为笔,以清水为墨,石台为纸张,教席银写字。
那本《急就章》是张铎临摹皇象章草的写本,去蚕头留燕尾,凝重、含蓄,笔意多隶,笔划虽有牵丝,但有法度,字字独立内敛。横、捺、点画多作波磔,纵横自然。
但其用笔之力过于刚硬,极其不适于女子临写,江沁原本说替席银找一本楷字本,张铎却不准许。而席银也有几分执意,写不像就拼命地写。光一个“急”字就写了百遍有余。
一晃十日即过。
女人手中的字迹,不过是笔画架构端正与否的差别。
而清谈居外,却是风云变化。
云州城一战,庞见大败,郑扬留下的十万大军,几乎折损怠尽。
刘必亲临云州城,叛军士气鼓舞。直入霁山山麓安营扎寨,剑指洛阳的最后一道关隘。
前线军报传回时,皇帝在太极殿上当殿惊骇呕血,被抬送回寝殿。
张奚与尚书令常肃立于太极殿外。
流云如绸,头顶失孤的燕雀之辈,哀鸣盘旋。张奚望着地上苔藓潮湿的青缝,沉默不语。
常肃道:“中书监的杖伤还未痊愈?”
张奚握拳道:“尚书令有话直言。”
常肃道:“你我皆不熟军务,连曹锦的军队驰援不急都算不到……这实在是……哎!”
他愤而拍股。
“云州城已破,我等该为陛下上何策,难道真的要南渡迁都?”
“失洛阳则是失帝威,万死之言,你也敢说!”
“那大司马有何良策?”
张奚仰面而笑:“陛下曾遣你去抚问过中书监的病吧。”
常肃一怔,而后斥道:“竖子,狂然无礼!”
“那你为何又要问他的病况。”
“我……”
“呵……”
张奚轻笑了一声,跨下玉石阶,走进流云影下。
“你也无非是看着,云州城被破,叛军逼至洛阳,放眼朝上,除了那竖子,再无人可倚吧……”
常肃跟下玉阶道:“话不能这么说,此乃国之生死存亡之际,若他能担平叛之大任,其罪自可旁论。”
张奚转身道:“枉你也是刚毅直言之辈,竟也说出此等无道之言。他上逆君威,下结逆党,此等大罪,死有余辜,怎可旁论!”
常肃上前一步,恳道:“张司马,我知道你视中书监为你张氏逆子,但我们为臣者,忠的是君,国之不国,何来君威可言啊!”
张奚顿下脚步。
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二人的头顶。
天风之中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
张奚突然仰头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