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老爷和夫人的神色看起来不是那么自然,尤其是上官夫人。他们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半岁的婴孩,得知孩子的来历后,上官夫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接过孩子,抱在怀中,说道:“积善之家有余庆。”再吩咐了下人给“紫珠姑娘”备客房。
次日,医馆有急症病患,上官昀兮一早就不在府中了。
她从长廊上经过,上官夫人迎面走来,身后跟着怀抱幼儿的乳母,在她要出声问候前,上官夫人冷下了脸色,令乳母领孩子先行退下了。
见惯人情世故,最懂察言观色。
果不其然,上官夫人对她说:“在昀兮面前,我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免教他伤心,埋怨爹娘不通情理,现在他不在这儿,我不妨与你明说,你们的婚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那时候,她也还很天真,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从江湖中来,世人有误解有提防是正常的,忍忍总会过去:“夫人善心,失去爹娘的陌生婴孩都愿意接纳,费心给他找乳母,将来还会更费心地教养他长大,我希望夫人也能放下偏见接纳我,我这个人,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上官夫人情绪激动:“我永不会接纳你!你若真的爱昀兮,就该多替他想想!”
端庄的妇人掩面落泪,颤声继续道:“我们上官家,唯有昀兮一个孩子,他是整个家族的寄望,我们也早已给我儿定亲了!是清白人家,绣阁赵老的千金,赵菀菀!你可以去城里打听,赵千金是什么样的人,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方娴雅,和我儿正般配,那才是我儿的良配!”
“夫人,我……”
“你能给我儿什么?你,紫衣鬼蝶,官府要抓你,说不清来历的人也在四处寻你,你曾以杀人为乐、以杀人为生,结下的仇家何其多?就算你改换姓名,天下难道就真的再无人认得出你吗?我儿昀兮,要是娶了你,我们全家,连一天安稳日子都过不上!”
那些话,落入她耳中,振聋发聩。
原来,他家给他定亲了。
原来,门户不相当的人,是不适合在一起的。
原来,她是没有自知之明的那个,从开始她就没有资格妄想……
“对不起,夫人,我不知道这些……”
“走吧,离开昀兮,他会过更好的日子。”
她没有立刻应允。
晌午时候,上官昀兮回来了,乳母喂过了奶,抱着孩子回到前厅,上官老爷和夫人都在,上官昀兮忽然想起孩子还没有名字,问着爹娘该取什么样的名字。
鬼蝶扶臂,静静站在廊柱下。
上官老爷转头看见了她,被岁月侵蚀的眉间有一闪而过的忧戚之色,他望向儿子时,脸上浮起了慈和的笑意:“就叫他‘闻道’吧,上官闻道。”
闻道——这两个字,她是听过的,据说是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上官昀兮说,这是个好名字,下一刻他就询问母亲,可有见到小紫,并且催促母亲,该备的东西都要备起来了。
鬼蝶默默转身走开,当天夕阳下山时,她约了上官昀兮在城里的一座小石桥头见面。
上官昀兮以为她是想来看天边的晚霞,还兴冲冲告诉了她,城中哪里是最好的观景点。
他这个人,其实很腼腆……
也幸亏是腼腆吧,他从未对她说出过那两个字。
鬼蝶轻轻笑与他说道:“上官昀兮,我要走了。”
他愣住了:“走?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在一起的吗?”
“在一起?你的意思是,要娶我咯?”
“是,我要娶你做我妻子!”
“嗯,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我,你还让家里给我准备聘礼和嫁妆。不过,我在你家住着,看见上官府的生活,我想,我并不适合留下。”
他着急了:“是不是我爹娘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管别人……”
亲爹亲娘,怎么是别人呢?真是傻话。
“不,是我自己想通了。”她笑一笑,装作洒脱的样子,侧身靠在石栏上,“我跟着你,能做什么?我除了杀人,别的都不会啊,我做不好大户人家的主母。或者你说你向往江湖,可以抛家舍业跟着我,但你又能做什么?我浪迹江湖惯了,晓风残月,粗茶淡饭,你自小锦衣玉食,被人前呼后拥,你吃不了那些苦的。最重要的,是无论谁跟着谁,你都会被我拖累,因为我的仇家,实在太多了。”
他急道:“两个人在一起,难关总有办法度过,你隐姓埋名,我能行医救人,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语:“上官昀兮,你只是让我觉得很新鲜,你干净,纯良,和我以往接触的人都不同,可是,若说伴侣,唐原那样的,和我才是绝配。”
“你,你说你们只是朋友……”
“哈,大家不都是从朋友做起的吗?”
她不忍心再看他神伤的表情,转身挥挥手,即是一场绝情的道别:“我走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见了。”
那是她最不敢回头的一次。
扬州,繁华富庶的扬州,她紫衣鬼蝶在这里,失了一次手,也失了一颗心。
十七岁的年纪,还没有学会看开。
她乘船离开扬州城的时候,坐在船头看升上中天的朗月,回忆起她逃出家门的那一年,第一位教她用剑的师父告诉她,有一种叫“蜉蝣”的小东西,有着短暂朝生暮死的生命,师父又说:“所有人的生命都像蜉蝣,命运的轨迹也总如飘萍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