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待人也温和,不大似道观后山那漫天金叶中手捏松子,侧影如峰的方外隐士。
吉祥心有所感,当下忘了回应。
傅济未动色,一手拢着枝儿,一手端起元盏,将失温的茶泼进兰花盆,顺口说:“叫声师父吧。”
吉祥干净的黑眸霍然动荡。
枝儿坐在傅济膝上,一个劲儿冲吉祥挤眼。
这些日子,吉祥心里早已把傅济当成师父了。能入蜀东流派,固然茶人一生之幸,然得遇一位严师,幸运不逊门户依凭。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反叫她讷讷开不了口。
堂里静了半晌,落禅佯叹,“师父,要一位豆蔻少女与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做师兄妹,确实难为人了。”
枝儿一本正经地插嘴,“按辈份,孩儿要称姑娘一声‘师奶奶’呢。”
“罢了。”等过一时,傅济笑笑,“既是不愿……”
“师父。”
清涟之音如梦方醒,宛若积压多年一朝顶土而出的嫩芽。
吉祥眼中闪动比喜悦更深切的光采,揣珍怀玉地将两字在心里细细咀嚼,又轻轻放诸齿端:“师父。”
是孺儿唤父的声腔。
傅济嘴角隐动,似嫌似笑一声:“蠢物。”
吉祥最是经骂不经夸的,舒眉笑眼吐吐舌,转眼又道:“师父,兰花不能用茶浇。”
傅济这回瞪了她一眼,半晌,哼一声:“记着了。”
回府时,吉祥在偏门外墀上碰见了正要走的穆庭准。
小公子风采依旧,惟眼窝里隐约一抹青色阴影,似有轻疲。瞧见她却是乐了,“家里乱了营,姑娘倒轻闲。”
若叫他语锋压倒,此后只剩被欺负的份儿了。吉祥心情正好,回嘴道:“彼此彼此。”
说了几句话,穆十一打马而去,吉祥进内院里寻穆澈。
琏瑚算着时辰该回了,早替姑娘留意着,说大公子这会儿在听事厅。
吉祥便脱下束袖襦裳,换了件品红蔷薇宝相衫裙过去。
走在沿廊上,她抿着唇想:“不知他此刻做什么,莫不如唬一唬他有趣。”于是放轻脚步,一蹑一蹑地探去。
谁想洛涌一阵风似的从另一方穿厅过来回事,吉祥听见语声,连忙止在外头。
隐约地听两人说些“虢勒刀”、“佽飞军”、“合峦派”的话,吉祥越听越不懂,无趣地立了一阵,便要走开。
忽闻厅中道:“这听窗角的毛病,什么时候可改一改?”
第108章 暗夜魑魅 南人吧?南人才有的媚嗓子……
隐约地听两人说些“虢勒刀”、“佽飞军”、“合峦派”的话,吉祥越听越不懂,无趣地立了一阵,便要走开,忽闻厅中道:“这听窗角的毛病,什么时候可改一改?”
吉祥悄悄探头,屋里不见了洛诵身影,缓袍韶逸的男子正一脸无奈。
她半笑半讪走进去,“我没有故意偷听,是怕扰了你的事。”
“你总有理。”
香裙绽着最娇美的花,穆澈随着她的笑弯弯嘴角,问她今日在外做了什么。
吉祥开心地说起拜师之事,兴头道:“虽师父不在意,总要备份拜师礼才好。贵重之物难入他老人家眼,我以为……公子的墨宝就很好,上一次我师父很是心爱呢。”
“原是问我讨东西来了。”
穆澈慢悠悠道:“我的东西还没得,先要添给姑娘,似乎不大合道理吧。”
“嗯?”吉祥不解,“你要什么?”
“姑娘学茶乐不思蜀,想来绣一个荷包的功夫也是腾不出。”他倏而略眉,咬着字眼儿:“你师父?就当真高兴成这样子?”
吉祥当真高兴,且溢于表里,任人看见那张讨喜的脸,都忍不住跟着开心。
穆澈猛地醒神:他是怎么了,如何狭隘到这地步,想要她所有欢心皆源于自身?
“良兄——”尾音拖长如绵糖,女子娇缠着:“你肯应我,我便十分用心给你做一个好的,怎么样?”
穆澈松开的眉又寸起,“叫我什么?”
“良兄。”吉祥往常只听穆庭准这样称呼,偶一为之,觉出趣味,咯咯笑道:“方才回来时遇见了十一公子,他与良兄都说些什么?”
相比少女的兴致,穆澈益发沉着,注视她半晌,浅叹:“不许你这样叫我。”
吉祥未察异样,照旧腻着人耍赖:“行行,只许别人叫,不许我叫!今后不说就是了。”
回应她的,是又一声浅喟,叹息之人眼中生起一片至弥至浅的雾岚。
转日落了场不大不小的秋雨,耳听沙沙雨声,胤公公直欲抽自己嘴巴。
皆因他前日才夸乘鸾阁外两树桂花开得好,想像主子赏见必然高兴。然馥桂娇嫩,最怕雨淋,胤公公偃望一头娑婆金屑,念叨着千万别下雨、千万别下雨——这摧花的雨就姗姗来了。
暗骂一声贼老天,胤公公数着漏声盼雨歇,之后忙忙计数落花多少,这且不表。只说仄晚时分,穆澈闲了空过去风度林,谁想空庭萧寂,吉祥竟不在楼中。
明灯瑰亮楼阁上下,清楚地映出琏瑚吓白的脸。小丫头哆哆嗦嗦立在一旁,不敢望公子脸色。
洛诵问过门上后回来禀告:“半个时辰前,姑娘带着袍儿姑娘出府去了……”
水杯不轻不重地撂下,琏瑚忙道:“求公子恕罪,奴婢劝姑娘别出去,便是有事,先知会大公子您一声才好,奈何姑娘不听,奴婢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