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诵向遮密的锦辇望了一眼,心说这算什么,大公子为着那姑娘,敢拿命来赌。
往常人誉的什么“行藏高洁,不重声色”倒好笑了,他旁眼观瞧,公子这是一发朝“拓落不羁”发展去了。
心叹一声,纵满心疼惜公子胡乱糟践身子,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辇中颇受冷落的姑娘心同此想,乖觉地守在香木御座一角,觑人喝完汤药,忙伸手递上一枚杏子脯。
穆澈又不是小孩子,淡漠地撂下药碗。
耽搁几许,那一截藕腕仍固执而讨好地举着,虚倚厢榻的男子顿了顿,沉默接过放进嘴里。
捻散指尖的果霜,一言不发。
自从他因茶敏昏迷,醒来之后就没对吉祥说过一句话,仿佛那满口“吾妻吾爱”、“与子成说”的另有其人。
巡使日程原本迫切,去找宋老二之前,穆澈已将诸事安排妥当,连医治茶敏的方子都早早抓好,是算准了这一趟行计苦肉。
找到人后不及送回府,或者说不放心,干脆就带在身边紧紧看着。
只是一言不发。
吉祥心里酸楚得拧了汁,她不是不知穆良朝待她好,只是没想到会到这样地步。
每当想到他饮毒般喝茶的样子,她就恨不得骂死自己,觇其情意如此,再不敢生别的念头,好话软话认了一箩筐,没换得一句回应。
实在忍不得穆良朝不理她,出京第三日,吉祥怯怯揪他袖角,揉水春眸可怜兮兮,隐带哭腔求:“是我错了,我再不敢了。良朝,好公子,你就不肯理我一理吗?”
——才说完,方觉似曾听过这句话,正是当日他在梅舍门外,苦声对她说的。
将心比心,吉祥益发内疚难当,当即红了眼眶,又不敢当面哭出来。
彼时穆澈敏症初平,身子尚虚,深郁地盯着啜然将泣的眼前人,眼中千般情绪,始终未发一言。
由是径默到如今。
今日他的心情仿佛好些,吉祥不着痕迹往穆澈脸上瞄了几眼,这样安慰着自己,寻机小声搭话:“……咱们走到哪儿了?”
车厢中只有两人,吉祥吞吞口水,刻意向软榻前挪了挪。
白如凝脂的秀颈探出柳黄襟子,被茸茸一领风毛围着,搔得人心坎发痒。
暖炉袭出淡淡花果甜香,似因投进的香饼,又似因靠近的佳人。
穆澈漂亮的睫毛眨了一眨,在小女子期冀的目光中——以手支额,阖目养神。
吉祥薄嫩的唇角微微下抿,偷望他一眼,很委屈,又不敢露出委屈。
车外贼耳长舌的一人接话:“姑娘,再往前就是平阳了,向晚之前必到官驿。公子病体初愈,还劳姑娘多多费心。”
闭目的穆澈懒皱眉头,“洛诵,他再多话缝上他的嘴。”
洛诵得令一声,容许也不怕,拍拍坐骑的脑袋缩肩吐舌,满脸得逞。
原是穆温担心兄长在外受苦,奈何府中不能无人镇事,于是遣了容许随行照料。只是没他还消停些,这一路托容许的福,洛诵对使团中各个文书武卫的姓名、籍贯、职品、喜好,都了解了个底掉。
曹参军狄无广同洛诵一路性子,好静,每逢使队小歇就开始掏耳朵,又以职责所在不能离得太远,被这小鹦鹉折磨得哭笑不得。
随行的太常寺钟主簿家有娇儿,反而颇喜容许活泼,因卓清侯随和,路上闲暇不拘与容许解闷,枯燥途中添了不少生趣。
至晚入城,抵达了驿馆。平阳驿丞先得知消息,晓得这一拨京使来头不小,早早在当地一座繁望酒楼安排下了厢所。
容许听了这一通安排,用一副“马屁拍在蹄子上”的眼神看着驿丞。
穆澈果然回绝,只在驿馆下榻。
这驿丞生平好钻营,眼见这位是个好清素廉的,更易投其所好了,一应准备食用不见铺奢,惟体贴妥当入心,就差挂个“宾至如归”的招牌在门首。
余人喂马整顿、安歇下不提。只有吉祥打下车就忐忑不安,生怕穆澈赌气不管她,把她撂在一众男子堆里,于是裹紧小斗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一直跟到驿丞备下的屋舍前,见得庭墀疏朗,壁下所植数十株晚来斗雪,乃是当地特出的名种,此季外城不可多见的蔷薇花品。
紫红黄白夹道如迎,映目颜色中,前头的素氅止住,侧身一个眼神,小尾巴立刻灰溜溜进屋去了。
卓清侯如此带一个姑娘在身边,左右无婢子服,态度又是不冷不热,随行之人看在眼里,说不好奇是假的。
护卫们白日不敢向那姑娘细看,私下议论两句,被狄无广闻风喝止,便都缄口不提了。
洛诵容许两个虽不说自家主子闲话,晚饭后松散下来,也不免替公子发愁。
“这都多少日子了,你听见公子和姑娘说过半个字儿吗?咱们出来得急,丫头也没带上一个,公子也不提。到幽州且还得七八日呢,难不成公子自己伺侯一路吗?”
洛诵寻不着话缝,趁他一个间隙,刚张了张嘴,容话又自顾自叭叭:“诶,又不言声又伺侯什么样儿?闷声伺侯,闷……”
洛诵听他说得下道,伸脚踹过去。
其实他心中也以为,姑娘娇贵,这样行路的确不便。加之姑娘每日面对公子的那个委屈模样,再憋出什么好歹,公子这是给谁找罪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