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又道,“那日行军路上,有王宫近侍千里单骑、急传密旨于臣,并携兵符、令臣毋须攻齐,速速转攻魏国。”
“宫中近侍?究竟是谁?”
“他虽乔装,但臣认出他是宁妃宫中的侍卫。”范雎假意回忆。
秦王眉间紧皱,宁妃是赵国的公主,数年前嫁入秦宫联姻,因她美艳无双,甚得秦王宠爱。常常是秦王读批奏卷,宁妃于一旁磨墨延香,即使是玉玺、兵符等物,她亦知道收藏于何处,若她真的有心模仿秦王字迹、或仿刻兵符,绝对有可能做的到。
“是宁妃?她原本就是赵人...她想利用你围魏救赵?!”
“臣当时已觉蹊跷,加之臣多年前就曾见过王上兵符,因此见到那侍卫所携兵符后,更知道那不是真符。”
“那...你为何还听命于假符、假旨?”
范雎略带深意地淡淡一笑,“多年来,秦军长途跋涉攻打齐国,此绝非良策。雎早想谏言,又恐魏冉阻挠。但如今情势下、围魏救赵却有百利。臣是以将计就计,以假符假旨为名,撤下攻齐之军、转攻魏国。”
范雎不顾锁链倒钩之苦,又向秦王挪近一尺郑重道,
“齐在东,秦在西,相隔千里,即使攻下齐城,秦人亦是难守。攻齐绝对是大谬之计,秦国当务之急应与齐国交好,以免远忧。但穰候魏冉多年来致力于攻齐,皆因他自己的养邑在齐国境内,他不过是想借王上的兵力,扩大他的养邑、或许来年独称一王。
“但魏国就不同。魏韩楚三国与秦国毗邻,若能攻下寸土、皆为王土,若能夺得尺城、皆为王城。”
“得寸土、则皆为王土… ”秦王怔怔重复了一声,似乎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 ”
“若王上当真想兼并七国、收服乱世,唯有......”范雎吐字如玑、眸光倏忽云卷风起,
“远交近攻,方能一统天下!”
这一句、恍如一石破冰,溅起深潭千年寂水,秦王倏地立起身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秦国连年征战,却只能夺城,难以灭国...七国势力仍旧此消彼长,寡人向各派名士苦寻纵合天下之计,但从未有人能令寡人看得如此通透!”
他想到激荡处、眉峰一勾、又求问道,“但荀子说,其兼并之战,易取不易守。又该当如何,方能守住攻克之地?”
范雎似早已思量过,静静答道,“易取不易守,是因为取之于民,却并未还之于民,民心浮荡,自然不易守。但只要使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利,则民心向往;因其他六国无一行此政,王上所得之处,若能使民生好转,则不消重兵驻守,亦能守住绵绵疆域。”
秦王再不理什么私调军队、违抗军命的罪名,即刻着人解开范雎身上锁链,紧紧握着他的手询问各项军事国事。
此时他只怕失了范雎、便天下远手,似乎百年兵书、不及眼前一人。
两人在牢室中彻夜畅谈,狱火当烛、热血当歌。
又谁可料,这狱中一番对话,已定秦国百年天下
......
夜过三更,秦王亲信果真从范雎的马鞍下寻回了一卷密信和一枚玉符,传至狱中呈给秦王。
秦王细看之下,那密信与他的字迹极像、但仍然稍带娟秀。
而那兵符的雕功无与伦比、巧夺天工、竟似乎比他自己那枚更加逼真,若非所用之玉并非皇家极品,他甚至要以为是当年失传了的那枚真兵符又重现天下。
至此秦王的怀疑全然转嫁到宁妃身上,他盛怒难抑,“彻查宁妃寝宫!立刻将宁妃与她侍卫一并收押天牢!”
秦王转身望向范雎,“既然真相如此,那日在刑堂上,你为何不说与寡人知?”
“那日人多纷杂,不便细说。况且... ”范雎静默一笑,眼神中似乎多了丝撩人的隐衷,
“若王上不信我,我不需要得信他人。”
秦王微微一怔,心弦若拨...懵懵中又听范雎道,
“加之宁妃之事如何处置、本就是王上的家务事。雎不想由魏冉裁决、伤了王上的颜面。”
秦王愈加欣赏他的细腻心思,反而替他更多寻了借口,“所以你藏下宁妃所刻的这枚假兵符,也是怕倘若他人知晓、将来或许效仿宁妃,篆刻假符以乱军纪?”
范雎爽朗而笑,“雎明知符假,仍以假乱真、号令三军......雎便是违乱军纪的第一罪人。”
“乱得好!寡人生于乱世,做这傀儡君王也已经二十多年。不乱不得生机,不乱无有契机!
“不过你这一介文臣,竟然仅以口舌之利,便能凭着一枚假兵符令那些武将都信了你!”
秦王眼神激赏,范雎哂笑低眉,
“他们不信。所以我令快刀手立斩其中一名,其余的便立刻信服了。”
“你果真是个狠角儿!”
范雎容色简蔚、笑意清泠,“再狠也没有魏冉狠。我是为王上图疆土,他是为自己图王土。”
两人对视一笑,越说越觉得投机,秦王忽然感慨道,
“攘外难、平内也难。雎可有何良策,能令寡人摆脱宫中朝中的傀儡之境?”
这终于问到范雎心中积血最深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伏跪在地、凛声道,
“若要雎真心相答,唯有一路可循:杀公子市、废宣太后、贬逐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