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辟压低声音说,“范大人就不怕赵王忌惮你曾为秦人效力?”
范雎脸上仍无血色,但眼梢泛笑却胜□。他一字一顿道,
“我若是对敌,必是劲敌。若成心腹,必是良傅。对赵王而言,如何二选其一、并非难事”
……
苏辟果然不辱使命,半月后带着秦赵无战盟约回到秦国,一并从赵国带来的,还有赵王绶请范雎为赵国上卿的诏书。
魏冉怒甚,进见秦王说,这一卷诏书,分明就是范雎为赵国反间的罪证,如此公然要秦使带回,辱秦甚深,要秦王立刻处死范雎。
秦王淡淡施笑,“若他当真已成赵人羽翼、为赵国反间,赵王只需一道密令命其回赵便好,又何必封他为上卿,还要秦使带回封诏?”
魏冉抽动着脸皮,一下子又说不出什么。
秦王捻了一枚棋说,“赵人明显求雎若渴,欲以此诏离间寡人与他,既向雎示好,又令他在秦国无法立足… 寡人岂会偏听偏信?”
……
傍晚,范雎躺在房中休憩。他体质生来单薄,此番受过魏冉数度酷刑折磨,即使得御医调治,也仍是常常力不从心。
身不堪用,心负甚重… 就算在梦中,范雎也总睡不踏实。
那仿佛行于半空、站于云渺,稍有踏错,便会坠落千丈、万劫不复。
身上的伤口仍然痛楚,如密密针扎,他全身渗出层层冷汗。似乎有人为他一遍一遍擦汗,他想睁开眼,却陷在梦里。
那人在他膝上敷上温热的续骨药膏,药力渐渐深入,发烫发辣,如勾线钻入神经、刺激着他曾被刑棍夹破创裂的皮肉,痛得他抽搐闪避。他借着那一个激灵,凝了意识、脱出梦魇。
他缓缓抬眼,看见梦中见过、却不敢冀盼的脸。是虞从舟… 风尘仆仆,穿着秦国侍卫的服饰,双眼熬得通红。
范雎知他潜入秦国全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心头一酸,说,
“太危险,你这又何苦… ”
从舟脸上微有戚凉,掠过眉眼,看向他一身刑伤,深深浅浅、愈久未合,不由苦涩叹道,
“那哥哥… 你又是何苦?”
想到他兄弟二人竟在这犟扭脾气上如此相像,范雎不由喟然一笑,
“是你先起了赌兴,我不过是加赌一局,碰巧,我们的赌注都是我的命。”
“我那时只是想逼你留在赵国,没想到… ”虞从舟心里急,又说不清,终是叹了口气求道,
“哥哥,我知道你心怀高远、才华横溢。赵王当真是惜才明君,哥哥何不接受赵王之邀,回赵国做上卿呢?”
范雎眼尾微扬,笑意中含着凛冽,
“虞卿可能这几日行的急了,还没听到消息……秦王两日前已拜我为秦国相邦。”
从舟猛然一怔,举目直直盯着范雎。范雎却仍旧幽幽笑说,
“此事多谢虞卿相助。若非虞卿游说赵王、以上卿之位迎我,秦王只怕仍在犹豫之中,未必这么快就会下定决心、以相邦大印来笼络我。”
“你… 你在利用我?!”从舟脑中飞快地回忆近日之事,却思绪混沌,似是看见他布下的陷阱,又看不清具体的因由。
“不敢… 只不过、心怕失去才知珍惜,我只是利用了君王的占有之心。”
范雎又扬起下颌,一点一点凑近他说,
“况且,你既然让苏辟在我身边做伏间,先是假递军情让我为你忧心,后又不远千里来救我于危难、为我做了伪证,我总不能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给他,辜负了你那一番期盼。”
原来哥哥早已看穿… 从舟本是又恼又忿,此时被他一句戳破,反倒怔默无言。
范雎不依不饶地笑着,“苏辟原本就是你潜伏在王稽身边的暗间吧?为了留个眼线在我身边,你倒也舍得这颗潜藏多年的棋。”
“你要杀他?”从舟的脸很冷,声音有些抖。
“不。他脑子还够用,心肠又直,留在我身边作个浑不知情的反间,当真不错。”
“你莫以为我会被你玩弄两次!”
范雎瞧着他被惹红的脸,眯着眼、无辜地问道,
“哦,不知第一次是何时?可说来听听?”
“……”从舟全然无语,深吸两口气,一甩袖看向别处。忽然他又想到什么,警惕地问道,
“所以你告诉苏辟的都是假的?那你究竟对秦王说了什么,他竟会放了你?”
范雎并不回避,闲适地说,“我告诉秦王,伪造密诏、要我调兵转攻魏国的人,正是他宫里的宁妃。而我,是无辜的。”
从舟顿时轰的一懵,这才联想到几日前听见市井秦人议论,秦王的宁妃——当年从赵国嫁来的联姻公主,突然病逝宫中。原来病逝是假,却是范雎…
“宁妃是谁,你比我更清楚。”范雎声音冷淡,“她的真名是铭儿吧?想来应该是从前赵国相邦肥义的女儿。肥义为救赵王,舍生赴险,死于公子章手下。赵王念其恩情,将铭姑娘封为公主,留于深宫长大。
“她对赵王想是早就情根深种。从前李兑霸权时,她放着公主不做,改名换姓,心甘情愿扮作风尘,为了赵王潜伏于李兑身旁。李兑自尽后,赵王主政,她又拾起公主身份,路远迢迢嫁至秦国,名为联姻、实为伏间吧。你与她自幼相识,当是了然于心。我说的没错么?不然,仅凭我几句编造的指证,她怎会心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