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空荡营地上只剩范雎一人匍匐着、虚脱力竭、无人理会。他苦苦嘲笑了自己一声,他的复仇心、玲珑心、医者心,最后所得的仍是一片寒心。
他竭力向一棵大树下爬去、想要暂避寒雨,却忽然听见王陵厉声喝道,“来人,将那厮拿下!”
立刻有士卒奔来将他绑住、揪进侧帐。帐中几员副将分列两边,王陵立于正中,目光阴沉冷豫。范雎倒被这目光激起心中傲气,摒着一丝游息、强自挺胸站直。
王陵冷幽幽地扫了他几眼,看他面容似乎朝中见过,不觉眼中微有犹疑道,
“你是...张禄?”
“正是微臣。”
王陵向来不喜文人说客,厌恶他们在君王身侧谗言、以致君王往往不顾将士在沙场之苦。此时见了这个没上过几次朝就连晋四爵的说客,心中更是鄙夷,喝道,
“好个乱臣贼子!说,为何大王竟会在此处,又为何会身负重伤?!”
“大王自有机密,恕微臣不能多言。”
范雎一身憔悴,目光仍然清傲,王陵瞧着满心怒燠:
“你好大的胆,身为御前参士,不好好待在宫里伺辅大王,居然私自诱王出宫、致王重伤!这当与谋逆同罪!”
范雎仍不答言。他怒道,“跪下!” 范雎却侧过头去,置若罔闻。
王陵哼了一声抽出根长鞭猛地甩在他前胸。他连日体力透支,这一鞭刮过、他全然抗不住,鞭声未绝,他已跪倒在地。几员武将都哈哈大笑,嘲文人一无用处。
但没想到这个落魄文人忍着痛又颤颤巍巍地勉力站起,冷冷清清道,
“你是武将,我是文臣。你我同级同品,秦廷之中并无文臣跪武将之序。”
王陵见这文人小子不肯招出实情、还耍起嘴皮子,倒横了心非要用武力教他跪下,抡起长鞭又是几鞭抽去。范雎强撑不住,再次跪倒,身上渗出道道血痕。
王陵正哼笑间,忽见范雎抬起脸、幽幽然扬起一丝邪惑笑容,又抿嘴摇了摇头,那般不屑、仿佛只是长辈面对一个顽劣的孩童。
范雎重又摇摇晃晃站起,漠然转过身。他虽然身受绳索之缚,但那般长身肃立、姿容凌厉,满帐人皆有些被他的气势怔住。他背对王陵,反而双膝一拢,正正朝着帐门外跪去。
不跪主将却跪帐门,王陵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王将军只以武力相逼。王将军难道不知,自古天下,并不崇武力,唯有王权至上。微臣是以只向王上而跪。”
王陵恨极这些文人做什么蹊跷怪事都有蹊跷怪理可说,当即不想再与他费唇舌,着士卒将他拖去军牢,这文人小子临被拖出去时、却仍不忘回头邪笑道,
“待王上醒来,将军宜多求自保。”
☆、不得探帅
两日后,秦王终于低了烧,渐渐醒转,看见自己已在王陵营中...原来范雎竟真的背着他翻过整座秋泉山......秦王想到他瘦削的身骨、伏地为他吸出腥脓的侧影,心中酸痛、百感交集。
医傅将秦王扶起,王陵躬身将药盏递上。秦王问,
“范...张禄呢?”
王陵一拱手说,“此人心怀鬼胎,引诱大王深入秦赵边境,末将以为他必是赵人的间谍、图谋大王性命。末将已将其擒住、押入大牢。”
秦王勃然大怒,将药盏猛然掷地,“黑白不分、明细不察!张禄于寡人有救命之恩!”
王陵被吓得脸一白,又听秦王令道,“速速将他放了、带来见寡人!”王陵连忙诺下,揪着医傅惶惶退出营帐。
半盏茶的功夫,帐帘再被掀开,一道灰色的修长身影静静立于帘下,清冷而又萧索。秦王抬头看去,见范雎眼眶深陷、唇无血色,身上道道鞭伤暗红刺目,一种残落的痛意顿时嗜住心头。他在梦中想过许多次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口。
范雎遥望秦王,见他向来庄严的脸上胡茬参差、兼有荆棘刮痕,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下颌,果然亦是胡茬扎扎。两人看着对方、想到自己,知道彼此都是一副落魄模样,不禁相对一笑,轻叹劫后余生。
范雎收了眼神、缓步走近,正要跪下行礼,秦王忽然撑起身,一手扶住他,一手从怀里取出一卷锦帛递到他手上。
“这是... ?”
“是寡人血书的免罪诏。寡人信你,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教你再受今日之辱。”
范雎神色不惊,却轻轻将那锦帛重又还到秦王手中,平静道,
“雎不能收。王上不该如此轻易信人。”
秦王心中惊诧,范雎却低下眉眼,避开他的视线说,
“王上身为一国之君,当慎政斗险恶、诸侯叵测。雎不过救过王上一程,王又怎知雎并无他图?免罪诏太过其礼,王上不怕他日滋长朝堂上的垄霸佞臣?”
秦王愕得说不出话,半晌、方是疏朗一笑,叹道,
“寡人真的不懂你...”
“相处未久,自然不懂。”
秦王越是盯着他,便越是欢喜他低眉顺睫、却周身清傲的模样,仿佛是一朵白雪飘来,明明婉约如春日花容,却又带着刻骨的冰寒。
秦王语声凝笑道,“相处未久?也好…… 来日方长。”
范雎颔首一笑,惹秦王愈加惜爱。
“雎离开邯郸已有多日,必须尽快赶回平原君府,以免他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