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诚惶诚恐地把自己活成书册里的古仁人,唯恐哪里出了纰漏,在不经意间惹来父亲的勃然大怒。
直到后来遇见王妃,遇见孙北吉,遇见张守中……他才渐渐从这些人的分析里,慢慢明白了一些父亲的心思。
可直面那龙椅上的君父,于他仍是一件令人心惊胆寒的大事。
“王爷。”甄氏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恭王冰冷的手指上,“臣妾斗胆,要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恭王抬起头,眼中怀起期待——他就是为这话来的。
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君平总是能扼住重点,解开他的疑惑,安抚他的恐惧。
“臣妾听说,最近张神仙直接搬进玄修殿了,是不是?”甄氏轻声道。
恭王点了点头,“说是,父皇的修炼到了紧要关头,所以……”
“王爷今日见父皇,觉得他气色如何呢?”
“感觉脸色红了些,但气色看起来却更差了,”恭王微微颦眉,“我听黄崇德说,最近入夏,父皇身上的疹子也是越起越严重,还——”
甄氏轻轻按了一下恭王的手背,低声道,“那王爷觉得,父皇待世子如何?”
恭王微微垂下了眼眸。
父皇待陈翊琮……其情意之深厚,用心之诚挚,实在是有目共睹。
在恭王的印象中,大周上下,敢直接向建熙帝辩驳甚至争吵、且还能圣眷隆渥的,大概就只有陈翊琮一个了。
恭王至今还记得,大概是在陈翊琮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建熙帝趁着春日来恭王府共叙天伦。
可当时,他实在是太紧张,接连说错了好几句话,以至触怒龙颜,当即被建熙帝数落不孝、骂得一无是处。
那时他脑中只觉得一切都完了,可一旁被大伴抱在怀里的世子忽然口出惊人之语——“父慈子孝,父慈才能子孝,皇爷爷你对父王太凶了!”
原本正在气头上的建熙帝,忽然就被陈翊琮这句话噎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忽然被气得笑了。
那时的世子童言无忌,等后来开始念书,说出的“大逆不道”之言就更多了——每一次都把恭王吓得心惊肉跳。
可奇怪的是,建熙帝从来没有为世子的冲撞恼怒过,每每都平心静气地把稚气未脱的陈翊琮辩到哑口无言,然后再沉着嘴角冷声嘱咐,“回去好好想想!”
——这是恭亲王从未见过的父亲。
他从不和自己下棋,但时不时会专门召见陈翊琮进宫对弈。
世子那时才学棋多久,哪里会是建熙帝的对手——于是建熙帝就让子,一开始让十六子,后来让十三子,而后九子、八子……
建熙帝是怎么评价陈翊琮的棋风的呢?
——虽有稚气,却凛然坚韧,缜密之中自有一股骠勇暗含其间。
“王爷?”
王妃轻轻唤了一声,将恭王从回忆中唤醒。
恭王的脸色忽然落寞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夫人到底想说什么,直言吧。”
甄氏握紧了恭王的手,她是那样地用力,让恭王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臣妾觉得……”甄氏的神情冷静而平淡,“父皇,大概命不久矣。”
第九十章 甄氏的指点
恭王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稍稍抬眸望了一眼妻子,又慢慢移开了目光。
“既然柏灵是被父皇派到世子身边的,”在提到“世子”二字的时候,甄氏稍稍咬重了几分,而后又轻声道,“那臣妾觉得,就不会是什么试探。”
恭王微微颦眉。
“那父皇是要……?”
甄氏站起身,缓缓走到了恭王的身后。
“王爷是当下唯一能继承大统的皇嗣,”她一只手按在恭王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丈夫的头发,“父皇这是在给王爷铺路,也是在给世子铺路。”
恭王的呼吸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是了。
柏灵一直在承乾宫那边做事,贵妃背后是屈家,屈家又和宋伯宗他们同气连枝……
这种身份,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有些危险。
他将来即位,是一定要倒宋的——宋伯宗一党不倒,大周的官场永远暗无天日。
“如今父皇在宫中给她设了专职,也给了单独的医馆,那她就不再是哪一宫单独的司药。那她的这个身份也就正过来了。”甄氏轻声道,“若是再算上她之后要在我们府中的讲学,王爷就更不必挂怀她与宋、屈之间的联系。”
听到这里,恭王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猛然忆起,下午在养心殿,建熙帝也曾和他提过一句“你与旁人都不必再忌讳什么”,如今想来,或许有别的深意也未可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恭王一颗提起的心在此刻从终于放了下来。
“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甄氏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要在这夹缝中生生踏出了一条出路,谈何容易……她竟是做到了。”
恭王回过头,“如果是这样,那本王就没押错。”
“押错什么?”
“先前张师傅也提起过柏灵将来的婚事,”恭王随口答道,“我昨日和张师傅、孙师傅说,让他们今晚和柏世钧提提这个……探一探他的口风。”
甄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们也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