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忽然就要从天平的那一头跌落了。
陈翊琮慢慢靠近床榻,启泰帝就在这时,倏然握住了他的手。
……
甄氏在偏殿垂泪,她只点了一盏桌上的烛等,整间屋子都昏暗极了。不一会儿,陈翊琮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
甄氏微微怔了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父皇要和我说的话都说完了,”陈翊琮低着头道,“张师傅和孙师傅刚刚进去了……我来这儿看看母后。”
甄氏哽咽地叹了一声。
“……都说了什么?”
陈翊琮目光落在地上,“他说我要担好责任,今后天下的担子要我来挑……”
甄氏的眼圈立刻红透了,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别过脸去,没有再看太子。
“……他还说,让我不要怪他,求我原谅他。”
陈翊琮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带了些微的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对自己说这些,尽管这几年中,自己确实有了一些忤逆之举,但他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怨恨过这个父亲。
又或者是说,自己曾在不经意间,做过什么自己都没有留心到的举动,才让父亲有了这样的担心?
“母妃……我……”陈翊琮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忽然满心自责,如果知道分别就在今日,他一定会再花更多的时间陪在启泰帝的病榻前。
甄氏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双手的掌心。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推迟的丧钟
当张守中和孙北吉也从三希堂中离开的时候,大约七八个脸生的宫人,在启泰帝贴身太监的带领下与他们擦身而过。
张守中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些人一眼,直到孙北吉喊了他一声,两人才拾级而下。
总的来说,一切都很顺利,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启泰帝也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在从善如流这件事上毫不马虎。
启泰帝留给了两人一道圣旨,让礼部从即日起立刻着手准备陈翊琮的登基事宜,不要留空档,在他死后,一切丧葬从简,也不要再劳命伤财。平京各部,大周各州府,不得以新皇驾崩的名义,行任何铺张奢靡之事。
所有的财力、物力,在这个时刻,都应当向北境倾斜。
在当众宣读了这道圣旨之后,三希堂前的朝臣也散去了——这是启泰帝的意思,在人生最后的一点光景里头,他只想自己的院子静悄悄的,不要有任何闲杂人等。
朝臣们跟从着孙北吉和张守中离开了这间院落,去到左掖门等候。
如果皇帝今晚死了,那么他们今晚哭丧。
如果皇帝今晚没死,那么他们明晚再来。
不久前众人为建熙帝哭丧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才一个月不到,启泰帝就撑不住了。
只怕大周还有许多地方,连建熙帝去世的消息都还没来得及传达……
这权力的更迭竟是如此汹涌激进,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转眼就到了后半夜。
甄氏和陈翊琮都再次回到了启泰帝的床前,只是启泰帝如今已经再睁不开眼睛,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嘴唇也慢慢转为绛紫色。
甄氏端着清水,是不是用干净的手帕沾一些水去润湿丈夫的嘴唇,以防止它们因为干燥而起皮开裂。
除了这些,她再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快要到丑时的时候,启泰帝又开始做起了噩梦,惊醒又睡着,惊醒又睡着,甄氏按照他的吩咐,在三希堂里点满了蜡烛,将这个朴素的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直到这时,甄氏才忽然留意到,陈翊琮的脸看起来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上唇和下巴上,开始多了一些细微的绒须。
这些日子里,甄氏与太子几乎只能在清晨或夜晚短暂地见一见,还从来没有留心到这个细节。
“母后为什么盯着我看?”陈翊琮感受到了甄氏的目光,有些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你开始长胡子了啊。”甄氏轻声道,“真是……长大了。”
陈翊琮两手摸了摸嘴,他最近确实是也发现了这一点,但这些胡子刚刚长出来,还很软,颜色也浅,还远远没有到可以开始修容的时候。
再者说,他也没有心情、没有时间去打理这些事。
按大周的礼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也好胡须也好,原本都不能轻易刮剃,不过这条规矩又让位于另一条更大的规矩——倘若父亲还在世,那么儿子就不得蓄须,必须勤加刮剃,以示对长辈的尊敬。
所以有人二十出头就一把美髯,有人四五十岁还嘴鬓光洁。
“……可我觉得自己还差得远。”陈翊琮低着头说道,“我明明还……什么都不会。”
“想想你皇爷爷。”甄氏轻轻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他当年登基的时候,处境和你一样的难……他也会在天上看着你,守着你的。”
“如果将来……我也犯了什么大错呢?”
“人不可能不犯错,皇帝更不可能不犯错,犯过一次,记住一次,不要让死去人白白流血,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陈翊琮点了点头。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然而真正让他在意的,却是母亲的话里透着的几分亲身经历的感慨。
甄氏叹了口气,只可惜床榻上的启泰帝,已经没有机会看到将来陈翊琮长大成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