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为医官,总免不了要在宫里当值。他不在,家里就剩兄妹两个,有一回被人捉住了这个空,兄妹俩差点齐齐殒命。幸好当晚太后有恩典,派了两个锦衣卫给柏灵送点心,几乎是从刀口下把兄妹俩给救了出来。
自那以后,但凡遇上亡故的病人,柏世钧就会让柏奕带着柏灵,去个陌生地方避一阵子,直到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自小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得多了,等柏奕长到十二岁,柏世钧想传儿子衣钵的时候,柏奕死活不肯跟他学医。这边搪塞着父亲,那边就自己跑去西大街,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操作,竟让京城酒楼第一号——百味楼的首席掌厨心甘情愿地收了他当徒弟,从此开始了学厨生涯。
自那之后,柏奕一个月只回两三趟家,有事也只和妹妹说。柏世钧心中纵是有万分叹息,却也只能自食其果。
此时,柏氏兄妹又一次落在了父亲挖的坑里。当柏灵简单讲完了这一月来她的所见所闻,柏奕心里也完全明白——今次已不是出去躲一躲就能平息的情况了。
柏奕眼底已有怒意,越想越气,“我真的就没见过这么轴的人!”
柏灵嘴角微沉,叹了一声。
“早八百年提醒过他了,宫里的差事不好当!”柏奕一边说着,一边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除了那个老院使还算有点儿良心,其他人早就学着了官场上和光同尘的那一套。不出事一团和气,一出事一准儿把他顶到前面。就现在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凭他一个老中医,能干什么?”
柏灵又坐回了水井边上,两手撑着石沿,脚尖也慢慢地晃了几轮。
柏奕目光终于转了回来,落在了柏灵身上,“你倒是说句话啊。”
柏灵只是抬头看天,叹了口气,“你就别说老爹轴了,我要不是知道你也一样是穿过来的,肯定认你们俩是亲生父子。”
柏奕瞪着妹妹,一脸的“我信你个鬼”。
柏灵:“我说错了吗?你一个心外科的主刀,算算咱俩的师承你也够得上是我半个师兄,可你看看你到这儿之后干的事情……有一件和你老本行有关系吗。”
柏奕单眉微挑,“那又怎么样?”
柏灵平静地道,“你瞒得过爹,可瞒不了我。我知道你,你就是受不了传统医学的那一套,所以你宁可去百味楼杀鸡,也不肯跟着爹学医。”
柏奕坐了下去,“两码事。”
“一码事,”柏灵这回站了起来,走到柏奕跟前蹲了下来,“你有你坚持的东西,他也有他坚持的东西。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但爹当初能同意你去学厨,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你不能扛着一脑袋的现代性来欺负古人啊。”
柏奕没有说话,但目光渐渐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望向妹妹,“你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柏灵点了点头,“不过,会有点儿冒险,而且你也得来帮我才行。”
“都这个时候了,先别顾虑这些,”柏奕的背直了起来,“说吧,你想我怎么做。”
柏灵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开口,“进宫。”
第六章 殿前驳辩
说要进宫,可何时进,怎么进,都是问题。
柏世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一双儿女的密谋。中和殿里,过去半年的诊断书被一张张地铺在地上,铺开了足有四五人平躺着那么大。上面不仅记着太医院的诊断与用药,也大致记录着屈贵妃的病程变化。
秦康和另外几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医者,此刻都戴上了随身常备的金丝眼镜,在场的十几位医官这就开始了复盘。
袁振已经坐去了一旁喝茶。
他一手端着杯盏,一手捏着茶盖,动作悠然地撇着浮末,可眼睛却丝毫没有懈怠,盯得所有医官芒刺在背。
已经没有几人敢大声说话了,大部分医官都低着头,巴不得屏风后的宫人不要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今天若是落了字据,保不齐将来会不会又被袁振这号人翻出来治罪。
一片唯诺之中,除了秦康老爷子,就只剩两个人还敢抬着脸回话。一个是自问于心无愧的柏世钧,另一个则是御医王济悬。
王济悬今年四十来岁,祖上四代都是太医院里的名医。
此刻他漠然地站在医官们里头,两手在身前袖子里握着,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在这宫里发生的事哪有什么新鲜的?他早已见惯风雨了。
王济悬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站在一旁,柏世钧狼狈的模样着实挠到了他的痒处,他光是看着就觉得浑身舒展,十分畅意。就连那双三角眼也难得地垂着眸,显出一股不常见的慈悲模样来。
为这一刻,王济悬已经盼了足足三年。
众人围在一起黏黏糊糊地熬了半个时辰,可谁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诊断上,每个人都从袁振的话里听明白了,今天他们之中必定要出个替死鬼。
人人都在拼命与柏世钧的论断撇清关系,竟是一点新论也没提出来。
秦康眼中流露出疲倦,打断了众人的推诿,他摘下眼镜看向柏世钧,声音依然听不出起伏,“世钧,刚才大家对你的反驳,你怎么看?”
一时间,许多话从柏世钧的脑海中簌簌而过,可他拱手躬身,依然道,“学生还是认为,贵妃娘娘的肝与心都无碍,不能再按先前王太医留的方子一味补肝调气。娘娘的心病并非脏器之症,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