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转了转扳指,“我还道姑娘们都期许与意中人佳节偶会,沙场之事姑娘家的也看的懂吗?”
“是,也不是。”
“夫人且说来听听。”
叶妙安被激的声音大了起来:“我虽是个没见识的,但先有国、后有家这浅显道理还是懂的。稼轩先生倾荡磊落,抗击金兵,扬我国威,保我家土。难道就因着我是个女儿身,连一腔热血也不配有了么?”
“是为夫唐突了,还请夫人原谅则个。”看叶妙安难得的发光火,李准倒是干干脆脆的道了歉。
叶妙安看见李准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方知自己中了人家的套。
李准哪是看不起姑娘家,分明就是在逗她,专要看她着急。
她说完刚刚那一番话,自己也有点心惊。要是在叶府上,被抓住看无关紧要的书,都少不了要跪一顿,更别提与人开口争辩,全都是女德上的大忌。
不过短短几日没人管,自己竟把家里教的规矩扔到脑袋后头去了。
叶妙安这么想着,便不肯出声了,人绷得紧紧的,褙子上一团团缠花僵硬不动,好像整个人化成了一只大瓷花瓶。
李准看出了她的防备,笑了笑,站了起来,兜兜转转走到窗户边的绣棚旁,拿手捻了捻刚描上去的翠鸟花样。
一只只翠鸟图案看着展翅欲飞,实则死死地定在绣棚之上,动弹不得。
李准轻声道:“不累吗?”
叶妙安不解:“累什么?”
李准指了指花样:“绣这个。一日日描了绣,绣了描的。”
叶妙安道他是个不懂的,只能开口解释:“德,言,容,工。女红便是这最后一样。既是应该的,便不觉得累。”
李准点点头,好似被她说服了一般,突然换了话题:“夫人挨过饿吗?”
看叶妙安一脸懵,他不在意地继续说:“早些年天津道闹饥荒,流民遍地,易子而食。”
叶妙安对这事略有耳闻,南边蝗虫漫天,后来天津又闹了瘟疫,到处是挨饿乞讨的人。不过那会她长在京城贵府,吃穿不愁,年纪又小,印象不深。
李准望着窗户,陷入沉思:“没孩子的人,只好去扒树皮,挖草根。到后面,就连草根都没了,地上全是一个个土窟窿。不想死,就只能往嘴里塞观音土。”[3]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观音土艰涩,吃进去勉强顶个半饱。吃多了,肚子涨得滚圆,疼的在地上打滚,熬不过去,肠子生生疼断了的也有。”
饿殍刚死,身后跟着的一群群野狗便蜂拥而至,将一只只骨瘦如柴的四肢撕扯开来,拼命啃食。
活着的人为了活着,只能和野狗拼作一团,抢尸首吃。
叶妙安骇然,李准说的如此栩栩如生,是他的遭遇吗?
“夫人刚说有些事是命里注定,应该的。那被煮了吃的婴儿,不得全尸的饿殍,也是应该的么?”
叶妙安愣住,她从没想过这件事。
李准转过身,朝叶妙安走来,他身量颇高,隐隐的给人压迫感。
“好人没作恶、没害人,凭什么落得如此下场?世上的事,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呢?老天可有个判定?”
叶妙安唬了一跳,急急地往后挪,险些栽倒椅子后面去。
“既然老天都没有判定,那要我说,只要夫人开心,便就是应该的。我是个粗鲁阉人,没的那么多规矩。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德言容工,都是狗屁。”
前面说了那么多,最后李准竟然收到她身上去了。
叶妙安从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一时被李准的粗鄙给镇住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对李准的叛逆说辞也感到几分痛快,脸上带出放松的颜色来。好像沾了朝露的花,寻到了一片日光,变得春意盎然。
李准打量着她。这样生机勃勃、活泛的叶妙安,才有意思。不像宫里那些女人,身子还没死,心已经死了。
他在叶妙安的面前蹲了下去,凑近了伸手去牵她,好像昨夜重演。
一招鲜,吃遍天。
“不行!”叶妙安突然反应过来,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挥手就打掉了李准伸过来的爪子。
“啪”的清脆声在室内回响,两人俱是一愣。
李准没恼,呲的一声笑了。
这丫头,让她不用跟他讲规矩,还真就动手了,有样学样来的挺快,看来自己这一番哄劝有效果。
常言道滴水穿石,就是冰疙瘩,揣在怀里长日的捂着,也能给捂化了。自己一点点往叶妙安心里钻,小树扎根,加以时日,不怕挤不走张炳忠。
熬就是了,他在宫里这么多年,数不清的漫漫长夜,最不怕的就是熬。
可叶妙安还真不是有样学样。
她满脑子里都是叶府上张姨娘生产时疼的死去活来,满地打滚的样子。
生完没多久,张姨娘的小子就夭了,人也疯了。万一李准再摸了她的手,躺到一处去,那不就坐实了要生孩子?
她害怕,可不想走这么一遭。
这俩人想岔了,各怀各的心思。
李准见好就收,美滋滋地站起来。军中事务千头万绪,儿女情长只能片刻而已。
他打马回来,也不过是在家吃顿饭,就要拿令牌出城,赶回营中。
走到门口,李准像想起了什么,扬声问红玉:“浴室的水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