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向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霍然抬头,凄厉道:“身子?不是你们把我的身子折磨成这样的吗?祸害了我……还不放过我女儿……玥儿呢!我的女儿呢!”
婆子道:“玥姑娘在夫人房中,看书写字,好着呢,您先顾念着自个儿吧。”
江向瑶半个身子探出去,蓬乱起垢的头发被床帘勾住,半个身子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床边的小几上,浓稠药汁泼了一身,她顾不得,“把玥儿还给我!把女儿还给我!”
“玥姑娘好好的,您病着,她怎么能跟你待在一起?”那婆子即刻用帕子捂住了口鼻,估算着江氏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索性也懒得去扶她,反而嫌恶慢慢退到房门外去,“您慢慢用药吧,老身先退下了。”
江向瑶再没有气力起身,她便保持着这个屈辱的匍匐姿势。
沾了药汁的头发倒垂在床边。
滴答,滴答,嘀嗒。
药汁缓慢滴落。
黄浊的眼睛虚空地盯着某处,江向瑶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从前,从前江府还没有落败。
爹爹还是朝中的要员,她还是江侍郎家的小娘子。
虽则是庶女,不比嫡姊那般得到父亲的宠爱,但生活十分平静优渥,没有什么可以怨尤的。
对嫡姊江向晚,说不艳羡,那是假话。
从小,向晚便是几个姐妹中最得父亲喜爱的。
到现在为止,只要闭上眼睛,江向瑶便能想起姊姊向晚那张生得清丽绝俗的脸庞,说话时不冷不热的温柔腔调,还有姊姊弹的那一手好箜篌。
父亲认为向晚有端庄娴静的贵女气派,格外喜欢。
但她那时候想,自己也不差呀,向晚会弹箜篌,自己亦会唱歌啊。
后来才知道,在父亲心中,会弹箜篌的嫡女和自己这个会唱歌的庶女,始终有分别。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京中有盛大的马球比赛,在琼林苑中,传闻连驸马都尉也会带长子去的。
向晚好静,对马球不感兴趣。母亲便央着爹爹带自己去,可父亲却不肯答应,仍是执意带着向晚去了。
那日,爹爹和向晚踏着夜色归了家。
吃过饭以后,她和向晚两人肩并肩坐在廊下,一边玩磨喝乐,一边看夜空中明亮的圆月和稀稀疏疏的淡星。
她羡慕地问向晚,“姊姊,今天的马球好看么?”
闻言,向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耳朵微微红起来。
也许是廊下的琉璃灯映着暮春樱花的颜色,素来清绝的向晚,脸上竟有一层娇羞的薄晕。
她轻声道:“没什么好看的,左不过是人来马去地追一个皮球儿……我后来便和阿卓去琼林苑后面荡秋千玩了……”
“秋千?秋千有什么好玩的,家里不是也有么?”
她看着向晚的侧脸,第一次疑心姊姊没有说实话。
否则怎么说这话时,向晚的嘴角反而牵连了淡淡的微笑弧度呢?
江家的姊妹们年岁相仿,过几年都要及笄,江夫人和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几位姨娘则开始张罗她们的婚事。
有一日,母亲从正院回来,捏着帕子坐在床前垂泪。见她怯怯站着,便摸了摸她的头,咬牙道:“阿瑶,你要争气。”
她从母亲嘴里知晓,“因着朝中薛相公的提携”,爹爹有望升任吏部尚书,家中女儿的姻缘也接踵而至。
她在深闺中,无人问津。而出乎意料的是,康阳长公主府曾派人前来问询向晚的景况,这是何等的殊荣。
听那日一起去琼林苑的阿卓说,这是因为那位风流俊逸的长公主之子曾与向晚有过一面之缘。
母亲气的是,那么盛大隆重的马球会,不仅是看球,也是京中官员结亲相看的好时机。父亲明明知道,明明可以带好几个子女去,他已经带了嫡女,为什么不能再多带上一个女儿呢?厚此薄彼得过分!
江向瑶想起那晚,姊姊对着月光出神的温柔笑容。她从前心中的艳羡,渐渐变成了莫名的妒忌。
几年后,在江家因牵连进薛氏案而落败之后,男眷等着被处死或流放,女眷则要被送入教坊司去。众人死的死,逃的逃,金堂玉马化作树倒猢狲散之后的一片瓦砾废墟。
母亲拼死帮她逃了出来。
逃走前,她是有机会去问关在一处的向晚,要不要跟她一起逃走的。
她转头,但见江向晚抱膝坐在自己身边,静静靠在囚室冰冷滴水的石壁上闭目小憩,雪白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血色,但是眉目间依稀保持着清高淡漠的美丽。
于是,她没有叫醒江向晚。
这辈子,她就坏过那么一次。
就那么一次。
她想看看,清绝脱俗的梅花凋零之后,落到雪地上被人践踏之后,是否还能保持一身洁白?
江向瑶化名为瑶瑶,辗转逃到临安的瓦子中,不得已作了卖唱的路歧人。
她的歌喉偶然间被当地的香药商人陆明听到,便将她收入了宅中作小星。
陆家是白手起家的富豪,深宅大院中,主人拢共只有陆明和陆昭两兄弟。这十几年,陆家与海外番邦做香药生意,赚得不少,两兄弟都算是临安城中的新贵。
进了陆家的起初几年,陆明十分宠爱她。她生下女儿玥儿,这宠爱益盛,因此招来了陆明正头娘子的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