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海棠花已经开到荼靡,低低地垂下头来,边缘有焦黄的枯萎颜色,实在算不好看。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发现玥儿说得没错,她不是在看花,而是在看那秋千架。
沉默片刻,他选择不去打扰她,抱起玥儿慢慢离开。
那孤独的纤细背影在心中留了痕迹,从此他便收了要将玥儿带回临安的念头。
从那日起,事情便起了变化。
他来江府,不仅期待见到玥儿,更期待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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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吟雪对于陆昭没有再提起要带玥儿回临安的事稍稍放下心来,两人之间渐渐有和解的意思。
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见了面,亦可以坐下喝杯茶。甚至偶尔,还能聊一些除了玥儿以外的闲谈。
他是因为有心,她则是因为孤独。
陆昭干脆称呼她为“向晚姑娘”。
这名字,不消说,他是从玥儿那里探听来的。
某次闲谈,他笑着说起,“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姑娘叫江向晚,我叫陆昭,倒是有缘。”
眼前女子看了他一眼,虽是微笑,却不怎么留情面,“可我不信缘分。”
陆昭摸摸鼻子,墨墨黑的双眼看住她,眨了眨眼睛,“我信。连带着向晚姑娘的这份,一起信。”
过了七夕,不久后即是中元节。
玥儿来到汴梁的这半年来,性子开朗了不少,孩童的淘气也回来了,对外面的陌生而繁华的世界无比好奇。碰到这盛大的节日,玥儿更加兴奋,便央着江吟雪带她出去。
见江吟雪答应下来以后,玥儿才换上放心的神情,抱着她的手臂,道:“姨姨,那天游街,我还约了小叔叔一起!”
于是中元节那天的同行,便成了奇怪组合——玥儿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襦裙在中间,左手拉着微笑的陆昭,右手拉着冷然的江吟雪,兴奋地在街市上逛看,状如一家三口。
江吟雪和陆昭走在街上,因着这两人的容色异常出众,衣着打扮也十分华贵,便引得旁人屡屡回顾。
玥儿玩得累了,一摸小肚子,饿得扁扁,便道想要吃宵夜。
陆江两人都被街市上的人看得乏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玥儿牵着陆昭和江吟雪,一边一个,蹦蹦跳跳地进了樊楼。
堂倌儿见三人进来,非富即贵的气派,立刻迎上来,打着笑脸儿道:“郎君、娘子,楼上的清净的雅室只有一间了,可要包下来么?”
陆昭阔绰,自然是要的。
三人一路上了雅间。
堂倌儿想要讨彩儿,引路时不时回顾,夸赞道:“小娘子生得真是玉雪可爱,既像爹爹,又像孃孃。今夜楼上的雅间全是您们这样的一家三口来赏楼下夜灯火的,全是贵人,包管安静!”
江吟雪凝声,试图止住那堂倌儿过分热情的搭讪,“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嫌吵闹,热闹点好。”
陆昭接过她的话头,亦欣然接受了堂倌儿的说辞,点了菜以后又给了那堂倌儿十分丰厚的赏钱才叫退下。
上了菜,玥儿坐着吃。两个大人没有心思,只动了酒杯。
不知是被楼下热闹和畅的气氛影响,还是一杯杯清凉甘甜的酒入喉,席间对坐的两个大人颜色都和缓下来。
陆昭笑问:“适才我接过向晚姑娘的话,姑娘没说成自己想说的,可是恼了?”
“恼倒不至于。”江吟雪看陆昭含笑的潇洒神色,婉转一笑,言语带刺,“只是觉得,陆郎君既然这么想做人家的爹爹,应当早去自立门户,何必在这里抢着做玥儿的爹。”
陆昭摸摸鼻子,又笑了。
他毫不介意她似讽似嗔的语气,顿了顿,他凝视着她的眼眸,笑道:“我将门户搬到了心仪之人的隔壁,她却不为所动。”
她若是拒绝,他丝毫不会奇怪。
但她也许是醉了,所以没有立刻拒绝他,冷淡的眼波中流露出少许妩媚。
只这么一瞬的妩媚,陆昭便立时明白了,旁人说她从前名动东京,并非没有缘由的。
“陆昭,你醉了。”她反而先指责起他来,她站起身走出去,将他抛在身后,只淡淡道,“这里太热了。”
樊楼五层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
的确是太热了。
夏夜的闷热,饮酒之后无法派遣的燥燠,以及,惊讶于陆昭那双深邃的黑眸中那毫不掩饰的赤诚,这些都构成了她的心绪不宁。
御街上流动熙攘的光影漫照上来,她想要静一静,便有意站在光影之外的晦暗处。窗口的凉风强劲地送进来,罗衫袖口翻飞,影子成了一只凌虚跃动的夜蝶。
少顷,定下心神,她转身,准备回去找玥儿和陆昭。
这逼仄晦暗的角落里,忽然有人闪身进来,挡住她的视线。
这人几乎是驾轻就熟地揽住她的腰,见她骇然,张口欲叫,他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唇,妖魅般俯身附在她耳边,声音冷得像冰,“你想叫谁?叫你那位新的情郎来救你?”
这人的衣袖间熟悉的清凉龙脑香味传来,她渐渐镇定下来,仰头看来人。
他今日穿了一席白纻交领宽衣大袖,冷色的月光下,皎如玉树。即便是染上薄怒,他依旧是摄人心魄的俊美。
从前日思夜想的一个人,忽然真出现在眼前,居然如此的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