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又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出手,在那“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之后,又添上了“哥儿俏、姐儿要”这样的浑话,将这出闹剧推上了顶峰,而这句口号也传得妇孺皆知。
彼时黄朴便已察觉,此事必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且因其手段鄙俗到了极点,反倒让人无所适从。
查,则正中其下怀;不查,却又憋屈得紧。
谁也想不到,这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竟也能成为朝局之外的战场,而其发挥的能量,亦堪称惊人。
所幸最终王炎章还是滚蛋了,朝党也算下了一城。
而此刻,这一册凭空出现《清风半月》,却终是印证了黄朴此前的猜测:
“肃论学派”,远比他以为的要难缠得多。
“太学里看这《清风半月》的人很多么?”将薄册还给李曜,黄朴掸了掸衣摆,问得十分随意。
李曜小心地将《清风半月》塞入袖笼,恭声道:“学生有不少同窗都订了这刊物,没订的也会借来一阅。”
黄朴没说话,只微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李曜登时红了脸。
此等闲书,多读无益,这道理他当然明白,一时不由心生愧意,低头道:“学生也知当以学业为重,只偶尔瞧一瞧罢了。”
黄朴望他片刻,无奈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须怪不得你。年轻人就喜欢这些新鲜有趣的,我年轻时也未尝不是如此,只要不过于沉迷便好。”
见他并未生气,李曜心下一宽,忙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语罢,又解释地道:“其实,学生和好些同窗一样,是专冲着徐清风去的。他诗文双绝,哪怕随笔小文亦极精妙,每每捧读,必使人茅塞顿开。”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
黄朴暗自冷笑。
徐清风算什么?不过会写两句歪诗、有几分歪才罢了。他就是放在那明面儿上的羊头,用以吸引年轻士子的关注,而羊头下的那堆狗肉,才是《清风半月》真正的用意。
自古以来,凡影响深远之事,往往发于微处,这一点,已经有无数史实例证了。
“逊之也订了此刊么?”黄朴没去管什么徐清风,只随口问了李曜一句。
李曜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低声道:“学生囊中羞涩,并无余钱订阅,平素都是借着看的。这一册也是借来的,明日就得还回去。”
黄朴“唔”了一声,眉心动了动,又问:“除开太学,国子监也有人看这册子么?”
李曜被他问得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先生这却是问倒学生了。国子监的消息,学生并不知晓。”
黄朴此时亦恍然,拍了拍衣袖,温笑道:“罢了,这却是我的不是,我忘了你们是不大往来的。”
国子监与太学的关系,就好像同个学堂里两名优秀的学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互相都要别下对方的苗头。
而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国子监与太学的学子同时参加,那最后就一定会以打得头破血流收场,从无例外。
所以,黄朴问李曜国子监的情形,李曜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路闲谈着回了城,黄朴见李曜鞋都走湿了,便将他领回家中避雨,又留他吃了饭,饭后与他讲几句诗文、论两篇经义,那雨终日是歇了,李曜亦告辞而去。
此时已近薄暮,天色愈加昏暗,黄朴虽是满身疲惫,却还是外出了一趟,回家时,手中便多了两份《清风半月》。
此乃三月间的旧刊,八月新刊却是早就售罄了。
据书坊老板说,这《清风半月》是年初面市的,先还无人注意,后来突然就变得抢手起来,哪怕是旧的,也有人高价收购,这两本因有些残破,他原想找人修补好了再卖,见黄朴并不介意,索性一并卖予了他。
负着装书的包袱,黄朴只觉步履沉重,一颗心也沉甸甸地。
回府后,他先是匆匆将两册刊物翻阅完毕,旋即便放出了暗号。
不一时,柳叶渡那所清贫的小院中,便多出了一道戴斗笠、披针蓑的人影。
“初影见过主子。”人影单膝点地,叉手见礼。
黄朴没说话,只将手一挥,“啪、啪”,两本《清风半月》依次落在潮湿的地面,溅起好些泥点子。
“如此大事,何以我竟不知?”他启唇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冰冷透骨。
初影垂目看着地上的薄册,语声没有半点起伏:“属下愚钝,请主子明示。”
“此乃肃论学派的刊物,据我所知,已刊发了半年之久了,你们怎么都没查过这东西。”黄朴阴鸷的脸上泛出疲色,稍稍退后两步,撩袍坐在了竹椅上。
“吱哑”,竹椅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不堪重负。
初影将《清风半月》拾起来,盯着看了一会,躬身道:“属下等失职,请主子责罚。”
“责罚?”黄朴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倒来告诉我,何以责?以何罚?”
言至此,“嘭”地一掌拍上竹案,语声陡然转厉:“火已成势,指日便可燎原,你却来说什么责罚?以尔之罪,当提头来见!”
“属下愿为主子效死。”初影双膝跪倒,俯首说道。
黄朴目注于他,面色阴晴不定。
初影沉默地直起身,毫不迟疑地“刷”一声拔出腰畔短刀,横颈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