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敬贤施施然地看着他,既未相阻,亦不出声。
把玩片刻后,黄朴蓦地按住壶盖,举起茶壶,一脸决然地对嘴灌了一大口。
而后,“噗”一声将茶水尽数吐出,手扶廊柱干呕起来,如同害喜的孕妇。
“老北方豆汁儿,梅氏新品,味道如何?”
徐玠冲他一呲牙。
“呕——”
黄朴合身扑在廊柱上,苦胆水都要呕出来了,一张脸又青又白,此前的风度气势,一丝不存。
“来呀,给黄大……黄朴喂点儿水,别把人呛坏喽。”侯敬贤慢条斯理地吩咐了一句。
黄朴已被削去官职,连功名也虢夺了,如今不过一介庶民,尽可直呼其名。
语毕,侯敬贤又摇头叹息:“黄朴,你这又是何苦?多腌臜?这阴阳壶咱可见得多了,这把绘春壶的顶盖儿就是机关,是也不是?”
黄朴说不出话来。
此刻,他正被平生未尝一闻的绝世剧臭侵袭着,精神与身体双重受创,再无力气出声,只抬起一张唇青面白的脸,向旁看了一眼,惨然而笑。
初影与九影侍立在侧,面无表情。
“是……是你们中……中的……哪一个?”
良久后,黄朴冰冷发颤的语声方才响起。
绘春壶正是阴阳壶,阳壶清茶、阴壶毒药,那毒药乃是他亲手放的,而知晓此事者,唯初影、九影与他自己。
如今,毒药被人换成了豆汁,那暗动手脚之人,必在初、九之间。
“啧,我说老黄啊老黄,你这心胸怎地就那般窄呢?”
双影未曾言声,反倒是徐玠接了口。
他步履悠然地跨进院中,语声亦自悠然:“谁告诉你他俩中只能有一个是我的人呢?”
黄朴一怔。
徐玠此时已行至阶下,负手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映着雪光,格外清朗。
黄朴陡然醒觉,脑中登时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在昏迷来临前最后一刻,他目中所见,是那俊丽少年开怀大笑的脸,那笑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快活,直震得天地一片回响。
黄朴两眼一翻,彻底厥了过去。
第427章 吾乡(大结局)
一夜雪过,风云初定。
玉京城最寒冷的季节,亦随着这场大雪落幕。转过年来,忽尔便是东风乍暖,吹乱满城风絮。再回首处,又是一年春深。
玉京城的桃花开了又谢,荼蘼亦早零落成泥,倒是皇城根儿下头的柳树绿得浓稠,风过时,潋滟有若清波。
以黄朴为首的朋党谋逆一案,亦在这大好春光中,或问斩、或流配、或阖族俱灭,无一轻判。
唯有诚王,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原来,他早便与两卫暗中联手,不只将历年来乱党里通外国、谋权篡位的证据悉数上缴,还出首告发其成员,凭一己将无数清流显贵拉下马,助天子肃清了朝堂。
因此之故,建昭帝大手一挥,便将诚王的封地换去了东北。
那里乃是大齐朝产粮重地,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比诚王从前的封地可要富庶多了。而大齐朝最为骁勇善战的黑甲军,亦驻扎于此。
天下粮仓么,可不得重兵把守着?
陡然听闻竟得了这等厚赏,诚王直是感激涕零,当场嚎啕大哭,那眼泪鼻涕糊了整张脸。
圣天子陛下也真真待他亲厚,竟亲拿了块御锦帕替他抹泪儿,还拉着他的手说了半天体己话,其行其言,光风霁月,显是早已去了芥蒂,没把诚王当初与乱党暗通款曲之事放在心上。
这赏是重赏,而罚,亦是狠罚。
身为乱党贼首的黄朴满门抄斩、诛三族、株连九族,其族人五代以内不得入仕、不许读书、不能经商,只剩下种地这一条路可走,算是把这一姓给灭了。
是故,黄朴绰号亦从当初的“黄青天”,变成了而今的“黄老贼”。
那京城百姓本就爱取乐儿,便有好事者将这绰号编作儿歌,满街幼童传唱,也是一桩奇闻。
除却这些坊间轶事,玉京城勋贵官员的格局,亦就此发生了改变,而变化最为明显的,则是城东并城南一带的官坊。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里便多出了近两成的空屋子,却原来是那获罪官员阖家进了大狱,房舍无人再住,其情其景,甚是凄凉。
直至开春之后,新官上任,官坊才又恢复了些人气。
至于文人坊黄朴所住的那间小院儿,则又引出了一椿新鲜事。
原来,那院子被梅氏百货买下,略作改造,开得一间铺面儿,唤作“老北方豆汁坊”,专卖豆汁儿、羊肉火烧并酱黄瓜老三样儿。
若仅止于此,则这也称不上新鲜事了。
这事儿新鲜就新鲜在,那豆汁坊的匾额下头还挂了块牌子,上书“遗臭万年”四字。
一语双关,委实妙绝。
京中百姓尽皆知晓,那乱党攻城当晚,黄老贼因事败畏罪自戗,却不想服毒不成、误饮豆汁,直被熏得厥了过去,可见这豆汁有多臭。
而其人多行不义,于史书上留下骂名,不也是一臭么?
这两臭相叠、臭味相投,可不就得遗臭万年了?
而有此考语,那些仁人志士、肃论学子,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喝上一口豆汁儿、骂一声“黄老贼”、叫一嗓子“好痛快”,方显英雄本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