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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妻书+方烧腊+曹冰粉+乔凉粉+丽人行_盛放【完结】(109)

  燕飞对小军的经济支持一直坚持到1962年。那时,小军已经十九岁。燕飞深知,人人赤贫之下,一点点财富都会招来横祸,更何况自己老且孤,只能加倍谨慎。故,她殚精竭虑,变换了好几种方式来做遮掩。她最开始托付的朋友,帮忙转寄了几年汇款就自顾不暇,实在无心亦无力管这闲事。燕飞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坐公交到另一个区去汇款,可后来发现,在“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她这样的行为会给高度警惕的群众们以无穷发挥空间,赶紧停止了。左思右想之后,她找到小军,请他帮忙照顾她:比如帮她排队买回生活必须的副食,比如帮忙生个炉子等等,作为交换,她负担他的生活。她这样的要求对于当时的小军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的生活来源,他自以为的不知在何方的父母寄来的钱,不知为何已经断绝了两个月。于是,对她颇为感激,亲亲热热地唤她一声“阿婆”。谁知燕飞冷冷地阻止了他:“我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不要叫我阿婆。”这样一瓢冷水不留情面地兜头浇下,让小军的自尊心狠狠受了一点伤,僵立半天才反应过来,讪讪地回一声:“晓得了。”这样的冷漠甚至是刻意的打压在他们的关系间长久持续,让他也曾想过负气地往帮她买的吃食里吐一口唾沫以示不屑不甘,但终究还是一次也没有。小小少年其实和他那个他完全不记得的父亲一样,在秉性里怀着一丝宽厚和克制——在小军母亲污言秽语挤兑到燕飞都觉得他可能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不曾冲破最后的底线。

  小军并不明白,这是燕飞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不要靠太近,不要被她所累。不要靠太近,也就不会生出更多的念想,不会被考验人性。这样的保护后来被事实证明是必要的。但是,年轻的时候他却看不清楚。当时,倔强少年少不了“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屈辱感,少不了他朝我若扬眉必吐气的狂想。所以,当1966年那令所有人疯狂的浪潮席卷而至的时候,他虽然心怀一丝恻隐,没有去动燕飞,但却也不曾试图保护她。他当时沉浸在对自己伟大未来的规划中——他敏锐地看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固有规则,向这世界夺取更多东西的机会。他小心经营,表现出无比的忠诚高度的热情和谋定而后动的智慧,一步一步朝他想要的东西靠近,同时却并没有真正陷入狂热。他并不曾意识到,这些能力并非天赋亦非学校生活可以给予,这里面其实深藏着燕飞的影子。当他偶尔回到他的旧居的时候,看到颤颤巍巍满头白发的燕飞站在高台之上,胸前挂着“婊子”、“破鞋”字样的牌子的时候,他虽有些难过,亦没有想到伸手去扶上一把。他只是转过头不去看,略略加快脚步,尽量从容地离开了现场,并且很久不再经过那个街区。在他走后,一种说法流传开来:每个片区必须要有一定数目的坏分子,如有死亡,须得票选出新人顶替。据说这是在外地已经被执行的新政策,上海虽然还没搞,但很可能快了。

  第84章

  “你们要找的地址就在这条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了。”司机对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宁平说。宁平点点头,“那我们就在这里下吧。”

  三人打开车门,一股刺骨的寒风灌了过来。早春的上海风很利,湿度又大,又冷又湿的空气腻到人的皮肤上,再一路浸到骨子里去,让人觉得仿佛在旷野中独行,冷得无依无靠。小凤仙站在街头,觉得那种从骨头缝里浸出来的寒意让她必须将牙关咬紧才能防止它们相互叩击,发出不雅的嗒嗒声。但是,咬紧牙关也不能控制的是身体的颤抖。太冷了。人们都说春寒料峭,没想到可以料峭到这个程度,这样的冷,绝不是“春”这个名称,绝不是一点点刚露端倪的春意可以简单消弭的。转头朝那弄堂里望进去,只见逼仄幽深,从人家户里伸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晾衣杆在半空中交错,因下雪故,那上面只有不知哪户人家收漏了的一件半旧汗衫孤零零地在风里抖,显得十分寂寥。他们顺着巷子往里走,小心地避开地上密布的坑洼和人家门口堆出来的杂物。不知何时开始,雪开始密集起来,挂在精心烫染过的头发上,落在羊绒大衣的肩头,一片未化一片又至。搭眼望去,象是没洗干净的头屑,更象是顷刻白头。这一段路,那就是——青丝、白发、不归人。

  弄堂尽头,迎接他们的是小军,还有无数藏在各扇门后探测的目光以及无数的窃窃私语。

  小军和燕飞这对祖孙是这条弄堂里特别的存在。在他们搬来的10年间,有无数版本的猜测纷纷流传,但没有一个人敢去证实——自从某一次小军拎着一把雪亮的菜刀把一个说燕飞是□□的家伙足足追出三条街以后,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

  造反派小军转变为提菜刀的小军是缘于他对自己身世的追查。在他的步步为营下,他终于到达了一个相对的高位。如果他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其实很难保证不最终迷失。没想到命运待他甚厚——有时候,良知的觉醒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小军的运气真的不错,所以在某一天,一个造反派战友在和他交流了很久的国际国内形势之后,总结曰:“我们是肩负历史的一代人,我们是幸运的一代人,我们要有打破一个旧世界,重建一个新世界的豪情和勇气!”这个人在他们中间很有威望和名气,因为念过高中,很会鼓动。当然,那时候的人都很善于鼓动别人和自己的情绪,但这个人鼓动起来很有理论性,也就很被推崇。送这个人走后,小军觉得忽然心有触动,但却无法确切地知道这触动来自于哪里。不是那些熟悉得如同呼吸的“豪情”“勇气”,是什么?忽然,他顿住了,是“幸运”。他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他出身市井,并无不见人间疾苦的纯洁天真,怎么没有意识到自己幸运得有点奇怪?呵,在他成年前的近二十年光阴里,城市底层的贫民并不见得好过,最困难的年月里,黑市上一个南瓜的价格可以和一个教师的月薪等同。所以,有“南瓜教师”的说法。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虽然饿死人的事不常发生,但因饥而病,因病而死的不知凡几。自己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能够安然长大且高中毕业,看来看去都是个异数。更年少一些的时候,他总认为房东太太是个好人,如果没有她的救济,他已冻饿街头。后来知道了其实是因为有他父或他母的汇款支撑——且房东太太还不知从中克扣几何。当时悲愤莫名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至今还记得。而再过几年,又慢慢觉得那汇款是父母寄来的想法有点不太可靠:如果真的是他们,为何这些年未见只言片语?也许他们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款项断绝的那一次便是他们出了意外。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在这个晚上,他被“幸运”这个词语触动,忽然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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