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顶了一张小姑娘的脸,真教我无所适从。你这幅模样时,我还小,心无旁骛,屁颠屁颠跟在你和师兄后头……如今你俩仍是原来的容貌,我却老了。”
阮时意避开他的目光,微垂眼睫下,掩饰的既是凛冽寒芒,亦有酸楚之情。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天真可爱的堂弟。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
若他对她生了姐弟以外的情谊,大抵是在徐赫离世之后?
为免牵扯过多回忆,阮时意专注于当下的交锋。
“捷远,你说过——我随徐探微而去,你对徐家手下留情的唯一理由不复存在,再无顾虑。我倒想问问你,你究竟还想对我徐家做什么?”
阮思彦苦笑:“看样子,不该听的,你全听到了?我确实想毁掉圈禁你一生的徐家,奈何先是意志消沉,后来懈堕,反倒被我的好外甥扳回一局。
“我考虑过退隐,保住身后名,又想着是时候好好研究晴岚图的秘密。而今,你们既然敢拿重绘之作搪塞,想必……画中机密,不在画面上,而是藏于夹层?”
阮时意不置可否,正想转移话题,外头一男嗓语气恭敬,“大人,车马已备。”
阮思彦眼光落向眼前警惕面容,嘴边噙笑:“你该不会公然拿簪子横在我颈上,大摇大摆出去吧?”
阮时意自知身高不及他,此举难度极大,踌躇道:“那……你让他们回避!”
阮思彦笑道:“我来教你,把尖锐这端,抵在我后腰……这儿,瞧见了没?此处一针往下扎,我下半辈子便得躺床上……”
见阮时意不为所动,他拉起她另一只手,挪移至背后,补充道:“当然,你先别乱来!抓牢我的衣袍,免得我借机逃脱。”
“你这是何意?”
“教你呀!你常年在深宅大院度日,哪里懂要挟别人的法子?我喊了你几十年‘姐’,自然有责任协助你。”
“协助我逼迫你?”阮时意疑心有诈,“那你为何不乖乖随我去?非要受此等威胁?”
他态度看似十分认真:“觉着新鲜。”
阮时意一手高举簪子,一手被迫绕在他背上,呈现出半拥抱他的势态,可谓尴尬至极。
阮思彦垂下眉眼,低叹道:“印象中,你似乎未曾与我这般靠近。倘若你这张脸再老个二十岁,没准儿我就……”
“少废话!”
阮时意用力拽紧他的前襟,脚步轻移,钢刺小心翼翼顺着他脖子移向指定位置。
阮思彦没抗争,任由她攥紧袍裳,以锐物相抵。
“走吧!我领你上车,送你回徐府。”
他的过分配合,让阮时意警觉:“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阮思彦啼笑皆非:“我命在你手上,能打什么鬼主意?无非让你毫发无伤离开,我再伺机脱身呗!你活着,就算心里憎恶我,我终归是高兴的。”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徐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她与他约在篱溪相认,最终没能达成一致。
徐赫大发雷霆,甩手就走,却在回望她时说了一句——阮阮,我唯一庆幸的是,你活生生地抛弃我,总比你不在人世,要好上千倍万倍。
此刻,阮思彦道出意义相同之语,使得阮时意疑心自己心快软了。
她冷声道:“别想用花言巧语蒙蔽我!我不是无知小姑娘!快走!”
阮思彦幽幽慨叹,向前挪出一小步,确定她能跟上,才缓步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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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卧门外的外间,放置书案、琴台等物。
灯火柔亮,案上一幅《猫戏海棠图》只绘了一半,色彩淡雅,兼工带写,极富意趣。
墨迹已干,想来是阮思彦在她昏睡时亲自守候,闲来无事所作。
他青出于蓝,以细腻华美见长,技法境界超越阮老爷子,无愧于当朝四大名家之一。
阮时意只仓促看上一眼,心再度一阵剧痛。
阮思彦停步不前,微微转过头,小声问道:“有个问题……我怕再不问,日后相见,剑拔弩张的,怕是道不出口。”
“说。”
“别笑话我,”他言下徒添惴惴之感,“如果,三十六年前,姐夫‘死后’,我坦诚告知,你我并非血亲,且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你那阵子,会否考虑我?”
“一把年纪,说这做什么!”阮时意烦躁之极。
“你且告诉我,‘会’还是‘不会’。”
“我不知。”阮时意唯恐掉入陷阱,随口应道。
“不知,比直接否定说‘不会’,要好。”他笑容略带欣慰。
“世上哪来的‘如果’?你早作了选择,选择站在我对立的境地。”
“不,在你和权财当中,我选择了后者。然则,我若老老实实,难以向上爬,给不了你什么……”
“我从不需要你给予任何东西,当姐姐的,只求你平安健康、正直坦荡,”阮时意正色道,“向上爬本身并无错,但你制造混乱、伤天害理,以此为阶梯登峰,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