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下人准备好热水,时徵半点不怜香惜玉地直接把姝阳连着身上裹着的大氅一起扔进了木桶,水花溅起,姝阳从大氅里挣脱出来,扒着木桶边问:“容与呢?墙精先生,容与到哪里去了?你把容与吃掉了吗?”
时徵不想理这个醉鬼,冷冰冰地吩咐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舞墨和弄袖:“给你们殿下洗洗干净,然后直接让她睡,晚膳时也不用叫了,小厨房会一直准备着饭食,长公主什么时候清醒就什么时候吃吧。”
他说完就要走——背上沾满了姝阳吐出来的酸水,恶心得他恨不得直接扒了自己。
一只湿淋淋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姝阳明艳的脸氤氲在热水蒸腾的水汽中,看不清表情,水珠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下来,姝阳怯生生地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一角袖口。
她低声说:“容与,你,呃,你,别走,好吗?”
酒醉壮人胆,即使姝阳一面对时徵就变成了耗子胆,此时也被时云那一手加了“醉梦”的糕点壮成了稍大一点的猫胆。
但没什么用。
姝阳似乎有什么天赋,哪怕醉成猪了也懂得趋利避害,把折莺当时徵的时候挂在人家身上又哭又闹还揉胸,这会儿面对真正的时徵,倒是又乖乖缩成了一只鹌鹑,壮了几倍的胆也只敢拉拉人家的袖子。
可惜时徵并不吃楚楚可怜这一套,甩了甩手想走,但那两根手指偏偏黏得跟长在了他袖子上一样,姝阳被甩得左右晃了晃,头昏脑涨地张嘴又想吐。
这要是一口吐进了洗澡水里……
时郡王靠着在战场上征战多年养成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姝阳的下巴抬起来,姝阳被掐得难受,又委屈得不行,醉中也没了平日里大大咧咧自我安慰的能力,一瘪嘴,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眼泪烫得时徵手一抖。
眼前的姝阳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了那个流了满床的血,带着绝望和悲伤奄奄一息地靠在他怀中流泪的女人。
她说:“对不起。”
他说:“你等我。”
她就哭了,无声无息,好一会儿,手垂了下去,最后一句话像是吹出的一口/活气。
“……对不起。”
有一个瞬间,他仿佛能听到他的亡妻哭着问他,一声声,一句句。
“你已经,有了新人吗?”
“不是说好,让我等着你,我们一起过奈何桥吗?”
“我在这里等你,你却不想同我一起了吗?”
“你不想要与我的来世了吗?”
柳萦从不流泪,一个生母早逝,容貌才情皆不起眼,处处低人一等的庶女似乎也没有哭泣的价值,因为没人在意,哭闹能带给她永远不会是糖,大概是一顿棍棒。
他也从没见过姝阳流泪,即使数次被他拒绝,即使在嫁给了他的这一个多月备受冷待……大概受尽宠爱的长公主根本不懂得眼泪,她不需要哭闹,自然有人将她想要的一切捧到她的手里。
也包括他。
他数次在私底下拒绝了陛下或明示或暗示的赐婚,然而陛下当着满朝百官文武一张圣旨,他不娶,就是不忠。
柳萦是和姝阳长公主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爱柳萦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的笑容,那是一种偷着乐的开怀,好像笑得放肆一点,就会被人发现她的幸福然后偷走一样。很多人好奇他这般家世,又是战功赫赫,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无甚特别的小庶女?
真要说起来,大概也就是那一句被用烂了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每当柳萦那样笑,他就会想轻轻摸一摸她的嘴角,但在人前绝对不行,因为她害羞,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能稍稍调戏她两句。
然后她就会连耳朵尖都红起来,手足无措又略带嗔怪地捏住他的一角袖口。
就像姝阳长公主现在做的这样。
时徵目光一晃,终于从似真似幻的臆想中挣脱出来,他像受了惊吓一样猛地收回手,又狠狠抽回自己的袖子。
姝阳被拉得一下子扑在木桶边上,她没稳住,连着木桶一起翻了下去,顿时一声惨叫。
“啊!”
两个丫鬟吓得半死,戳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时徵一时也没想到会这样,下意识想伸手去扶一把,但又硬生生把抬起一半的手压下去,冷冰冰地朝丫鬟吩咐道:“你们两个是木头吗?赶紧把你们殿下扶起来换一桶水。”
弄袖还呆着,倒是舞墨迅速反应了过来,冲过去就要扶起姝阳,却被姝阳一下推开了。
姝阳湿淋淋地浸在浅浅的水里仰着头看着时徵,像是因为疼痛清醒了几分。
她总是躲避着时徵的视线,只在不起眼的地方偷偷打量他,一被发现就慌乱地假装看花看草看天空,哪怕大婚当天隔着盖头也不敢赤/裸裸地这样盯着他。
时徵突然想到,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注视对方的眼睛。
姝阳似乎想说什么,又咬了咬嘴唇,手指浸着水屈伸蜷缩。
许久之后,她嗫嚅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一下子在时徵脑子里炸开了,汇聚成了柳萦青白的,没有生气的脸。
姝阳浑身颤抖,她试图抬起手捂住脸,但手在摔倒的时候磕碰到了不知道哪根筋,酸麻到抬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醉着还是醒着,但模模糊糊的意识告诉她她现在丢脸至极,差不多把出生为止所有锦衣玉食呼奴引婢堆起来的尊贵全踩在了脚底下,自卑自贱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