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消失,过错消失。
天下在他眼中算什么。他是天生的天子, 这天下,他想要就得, 不想要就弃。他从来不管后果……人生了然无趣,宁可一把大火毁掉一切。
范宏从床榻上坐起, 静静垂手,以手扶额。他思考着那个梦境,太过真实的感觉,让他心悸, 让他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将一生就那么走遍。做错无数事, 在意的人全都弃他而去, 最后什么也不留下……这梦, 未免太过真实。
天子在舱中静坐沉思。
外头一直候着的宦官发觉天子醒了,立即使眼色,让侍女内宦们端着器具进去伺候天子起身。众人鱼贯而入,侍女们端着盆与水,安静地低头站在床帐外,非但不敢多上前一步,更不敢呼吸声大一点——唯恐惹怒天子。
这并非是因为天子生得面目可憎。
周天子非但不面目可憎,他甚至面容清秀,眉目润泽。大约因常年身处王宫的缘故,范宏的肌肤呈一种不自然的白色。他笑起来时,又眉飞色舞,如春水流波般勾人魂魄。
但可惜天子性情暴虐,阴鸷满满。这样的美男子再好看,宫中侍女们也没有人一个人敢靠近天子。
众人静静地立在帐外,等天子清醒后,自己从帐中出来。
范宏垂坐许久,漠声问外面的人:“现在是哪一年?我身在何处?”
外面的内宦心中奇怪,却仍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天子,又说:“陛下必是劳累过度,有些忘了。陛下如今正在微服南巡,我们目前身在楚国,正在湘江上行船。因陛下前日突然兴致起来,想去楚国见楚王一趟,我们才临时改道来了湘江。”
范宏眉向下一压,他闭着的眼上,睫毛重重颤了一下——
时间对上了。
地点也对上了。
梦中初遇虞追,正是在楚与越的边界,正在湘水边。
那么,他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以证明自己是疯了,还是真的借助一个梦,可以未卜先知了。
范宏漠声吩咐:“我们不去看楚王了,改道去吴国。”
内宦揣摩圣意问:“陛下可是要去吴国都城梅里,看望吴王?陛下真是英明。”
范宏轻笑一声。
他的笑声极低,透着一阵寒气,让自作聪明的内宦一个哆嗦,忍不住心中惧怕,噗通跪了下去。
但是这一次,范宏没有因为下人的自作聪明而惩罚他们。他微眯眸,在帐中站了起来,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微妙的愉悦:“不去梅里,吴王那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寡人要去姑苏,会一位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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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虞家近日风头正盛。
虞家有女,名为追。虞追生得国色天香,美名传遍吴国。吴国国君听闻了此女的美貌,特意来姑苏一见。吴王对此女赞不绝口,之后吴王与虞家商量,说要用此女和楚国联姻。虞家女若是做了楚国王后,楚国、吴国二国结盟,对虞家自然也有好处。
虞家心动,欣然允诺。
吴王积极促成此事,楚国那边很快回应,说派了使臣,想来吴国与吴王私下谈联姻之事,顺便见一见虞追。
由是,吴王亲自登虞家府门,在虞府门前,亲自扶虞追上车,欲带虞家女郎回都城梅里,商议和楚国的联姻。
吴国君王来姑苏迎一女上车,这对虞家是何等殊荣。姑苏百姓更是好奇而兴奋,将虞府外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围着壮大车马,想要一观虞家女郎的美貌。
巳时一刻,众望所归,虞追被自己的父亲从家中扶了出来,交给吴王。吴王看此女,见她眉目低垂,气质高邈,不向自己看一眼。烟波浩渺间,颇有几分美人独有的忧色。吴王心中砰砰跳,不敢多看,唯恐自己失了态。
下方观望的百姓们看到虞女郎,心中俱是为其惊艳。
虞家之女,当得起“倾国倾城”之貌。
只是可惜,美人一径低着头,看着冷冷清清的,不似有什么高兴的样子。
喧哗声从耳过,虞追确实没什么高兴的。她虽有美貌,却也不过是家族联姻的工具而已。此番去了楚国,恐一生都难再见父母几面。如此一想,即便做楚国王后,她也不觉得开心。但是这是父母的愿望,虞追并不反驳。
她眼中没什么握着她手出神的吴王,没什么为她美貌所叹的百姓,更没什么未来要见的楚国君王。她登上了马车后,被吴王扶进车,她端坐而下,就不言不语地发呆了。
众人情绪却依然激动。
马车即将行起,虞追安静坐着,等着疏通车道,离开这里。忽然见间,外面好像起了什么争执。虞追起初不感兴趣,后来听到外面有打斗声,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父亲震怒的声音:“何人在此生事?岂有此理!”
吴王更是发怒:“大胆!连寡人也不认得了!来人,将闹事者通通拿下!”
“啊!”惨叫声不绝。
“砰——”兵器磕撞声铿锵。
虞追心跳微快,她掀开帘子,从马车窗口向外探望。她美目微缩,因见到将车马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竟然被一批装备精良的卫士疏散开,大批卫士涌来,直接与这边人动手,甚至稳稳压这边一头。吴王摆出了自己的身份,对方却仍丝毫不顾忌。
虞家被卷入了战斗中。
吴国护卫军也被卷入其中。
虞追看得捂紧心跳,手中握紧,唯恐虞家因此受到牵连。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家门口的父亲,见父亲被那些卫士拿刀架在脖颈上。她心慌不已,却见陌生卫士们只是拦下了虞家人,并没有见血。甚至整个打斗中,都没有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