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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狮子_小狐濡尾【完结】(90)

  后面那半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人们总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她觉得她那头白驹可能是个树懒托生。

  这部新编《鼎盛春秋》,全面启用年轻演员。余飞试完伍子胥的戏之后,南怀明没有任何赞赏,也没说要用她。她回去之后,本来十分沮丧,然而一周之后,南怀明让她去跟着《鼎盛春秋》的老师学戏。

  教戏的老师来头很大,半个多世纪前的于派将《鼎盛春秋》唱到红极一时,南怀明请来的正是于派掌门的老先生。梨园行中的须生流派繁多,于派的老生,那是公认的一绝。

  让余飞去学的就是伍子胥的戏。

  余飞狂喜,然而去见到于派的老先生,她又感觉自己被悬到了半空。

  因为一起学习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男老生。一个是京剧院的优秀演员,还有一个家中几代人都是京剧人,算得上是家学渊源。余飞察言观色,看得出无论是南怀明,还是整个团队,都比较看好京剧院的那位名叫厉少言的人。

  从在老师面前第一次开嗓,余飞就看得出,这个厉少言的声腔沉浑刚劲,在表现男性角色的阳刚之气时,大开大合,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是她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到底还是个女人,先天所限。

  余飞去问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是因为将来会做巡演,所以需要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的备选演员么?

  导演很坦诚地告诉她,备选演员都算不上。南怀明觉得她还压不住伍子胥这个角色,但是她身上有些特质又让他觉得弃之可惜,所以让她先跟着练,以后看要不要做别的安排;要是她觉得一边学戏,一边应对戏曲学院的学业很苦,她也可以选择退出。

  这相当于委婉地否定了她出演伍子胥的可能性。

  但她怎么可能退出。何其有幸,她能得拜老生行的名家为师。她一个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又怎么可能退出。

  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最深处,一线深刻压抑的逆反之心不死。

  她不能吗?

  她真的不能吗?

  这六个月她过得很漫长,一天当做两天来过。

  她过去虽然学戏很刻苦,却将生活与戏分得很开。但现在,她的生活里只有戏,或者说,她没有了生活。

  不疯魔,不成活。

  她连睡觉做梦都在揣摩唱法,咬字、气口、归韵、尺寸,她几乎是一丁点一丁点地琢磨、尝试和调整。反正吃住都在戏曲学院,她就算为戏痴狂,也没人会把她赶出去。

  厉少言用一分的力,她就用十分的力。

  另外那个家学之人,进来本就是为了和于派的老师搭上关系,学了没多久,觉得不是一个路数,就退出了。

  于是这半年,厉少言和余飞朝夕相对。

  厉少言二十八~九岁,长相家庭人品均为上佳,为人自信而不失谦虚,但在择偶上向来眼高于顶。

  偏偏余飞这种姑娘,对着她看久了,真是不喜欢她都难,更何况他这个年纪的男人?

  厉少言矜持了三个月之后开始追她。整个《鼎盛春秋》的人,除了南怀明,都觉得这两人珠联璧合,天造地设,连导演都忍不住开始撮合。

  但余飞打死不从。

  厉少言问她为什么。

  余飞说,我想演伍子胥。

  厉少言说,这个不矛盾。

  余飞直勾勾盯着他说,我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说,好好好,让给你演。

  余飞说,不行!

  厉少言问,为什么又不行啦?

  余飞说,你要是有一丁点放水,那就没劲了。我就想“抢”你的角色,伍子胥。

  厉少言拿她没辙,苦笑,好好好,不放水,不管你抢得过抢不过,咱们能在一块儿不?

  余飞瞪他一眼,挥了一把胡子,走了。

  这俩人良性竞争,自然是整个《鼎盛春秋》上下乐见其成的。导演给厉少言出主意:余飞这姑娘脑后有反骨,她越是比不过你,越是不肯放手。这戏的改编和排练还得一年多时间,你就耗着她,时间长了,就算顽石也点头呢。

  厉少言深以为然。

  但余飞这块顽石,不是一般的顽石,她是茅房里的顽石,又臭又硬。

  三月底,南怀明跟余飞说,你的唱功,现在能让我满意了。但你想演伍子胥这个角色,还差很多东西,你继续练吧,再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我看到你的变化。

  四月初清明节,余飞回到Y市,给母亲扫墓。

  看新的墓地上春草丛生,一片郁郁葱葱,余飞说:“妈,看来你在那边过得挺好的,我现在过得也比以前好多了,有奖学金,跟着导师做项目,偶尔还有一些外快可以赚。对了,还有《鼎盛春秋》,老师们都对我很好。”

  细软的风吹过来,拂起余飞的头发,像是言佩珊在回答她。余飞的眼睛中便微微地含起泪来,她知道她应该感谢言佩珊。

  无论当年言佩珊把她留在缮灯艇时想了些什么,是不想让她过早知道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是因为害怕带不好她而将来被她怨恨,抑或是真的相信她有唱戏的才华而不希望她被浪费,她终究是给了她这样一条路。

  这条路于她而言,现在来看,或许是最好的一条。因为就算她一穷二白,就算她一无所有,仍能凭着这身本事,横冲直撞,硬是把这条路闯出来。

  毕竟戏这个东西,唱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规则标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记得有一次和导师吃饭,导师喝多了,和她直言道:“人一辈子,要成功,无非三点。”他掰着指头数给她看:

  “贵人相助,高人指点,自身努力。”

  导师说:“贵人相助,高人指点,你都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身努力够不够了。”

  余飞想,“高人指点”,说的是于派的师父,这个没有疑问。“贵人相助”,这个“贵人”指的是谁?她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楼先生。那么自身努力呢?她已经努力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但似乎还是不够,她应该怎样去做呢?

  余飞坐在言佩珊的墓边,身边“砰”地又砸下一朵木棉花。火红的木棉花铺了一地,但和小时候一样,仍没有一朵木棉花砸到她头上。

  余飞说:“妈,你是在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吗?现在那个叫厉少言的是在追我,但我一点想法都没有。我好像练老生练太多,现在都不分泌雌性激素了。我性冷淡,我对谁都一点想法都没有。”

  这种时候她会想起白翡丽。

  她想白翡丽并不曾经历过一无所有,她现在对《鼎盛春秋》的狂热,这种目中无它的孤注一掷,他又如何能理解呢?

  她要离开鸠白工作室,他只给她两个字:滚吧。

  好,那她就滚。

  她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明白《金刚经》中那句偈的意思: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

  清明节后,余飞回到北京。

  她开始进入一个漫长的瓶颈期。

  之前快速的提高,是技术层面的提高。南怀明说她差的那些东西,却是听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指明的。她反复和师父探讨,自己揣摩思考,却始终参悟不透,更不用说去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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