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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梳子_西岭雪【完结】(3)

  他有女朋友了。当那个脸圆圆眼亮亮的女孩子向他奔来时,我只觉天地为之色变,本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但女孩仍毫无阻碍地奔过去,两个人的手穿过我的身体紧握在一起,眼光交织,诉不尽缠绵爱意。

  我黯然神伤,却又欣慰地想:这样也好,终于有一个人为他补袜披衣,照顾饮食,在他胃疼的时候为他端上一杯水了。

  他们开始着手准备婚礼。租房子,买家俱,选戒指,试婚纱,忙得兴高采烈。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想象镜中那个喜气洋洋的新娘是我。他们并立镜前,一对璧人。

  镜子里没有我,我在人间没有位置。

  结婚前夜,新娘出了事——她太兴奋,和伴娘谈至夜深溜出来吃宵夜,却正撞上一群玩飞车的年轻摩托车手。

  我看到家明守在急救床前泣不成声,看到荧屏显示那女孩的心跳越来越弱,看到本是来参加婚礼的亲友神态惊惶地拥塞在医院走廊里。忽然,一个念头鲜明地浮出:我可以代替那女孩子做新娘吗?家明的新娘……

  “冥王爷,世上可有借尺还魂这回事?”

  “没有。”冥王痛快地回答。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热切地问,“我愿再一次付出自己的所有来交换。”而我所有的不过是灵魂,一颗充满对家明的爱的灵魂。

  “那就又另当别论。”冥王的声音依然空空洞洞没有悲欢,“我可以帮助你进入她的身体令她起死回生,但你却将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做新娘的人仍然是她。这就好像你给一个人输血,可以帮助她得回生命,但并不代表她就变成了你。你,已不复存在,包括感情与灵魂。”

  我惊痛。许久,缓缓颔首:“我懂了。”

  回到病房,我再看一眼家明憔悴的脸。哦家明,我是真的爱你!

  我鼓足勇气做了一件我生前一直不敢做的事——走上前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而他竟一无所知。

  家明,家明,我轻叹,纵身投向病床上的新娘。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家明的眸中一闪,我们的目光终于相撞。

  真的,我清楚地看到他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立刻他的眼光便被那圆圆脸亮亮眼的新娘吸引住了——她已缓缓地睁开眼睛,一旦睁开,他们的眼光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解不开。

  我乏力地感到自己在寸寸消失,我即将魂飞魄散,连感情也不复存在,我甚至不能再爱了。

  哦家明,家明,我终于是为你做了一点事了……

  第3章 雪灯笼

  这是一个青梅竹马的老故事。

  那一年,他七岁,她六岁半。相遇的地方,叫做瓦房店何家沟太阳升公社红旗大队。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娃,而他是随父母从大连下放改造的“小臭老九”。

  隔着矮矮的篱笆墙,他问她:“你叫什么?”

  “丫头。”她答,除了这个,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别的称呼。“你呢?”

  “张国力。”他答得很大声,气壮山河的。

  于是她觉出自己名字的土了,有些不服气,忙忙地补充:“我爸爸是村长。”仍然问,“你呢?”

  “我爸爸……”他转了转眼珠。只有7岁,但经得多懂得多,已经很会顾左右而言他,“我爸爸会讲故事。”

  “你会讲故事吗?”

  为了那些故事,她打开了篱笆门,消除了所有的隔阂与戒备。

  小红帽,海的女儿,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还有卖火柴的小女孩,都是那个时候听来的。她记得很深。

  后来她一直酷爱文学,对童话故事有超人的敏感与领悟力,不得不承认是得益于他的启蒙。只是,他的记忆常常丢三落四,每逢想不起来,就东拉西扯一番。以至于很多年后,当她终于读到那些故事,总觉得是人家翻译错了,他说的,才是正版。

  除了故事,他还给她讲很多新鲜的事儿。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不知比她广多少倍。他甚至去过遥远的哈尔滨,见过她以为只有童话里才会有的冰雕的灯。

  “冰灯呀!”她神往地赞叹,又渴望地仰起头,“你会做吗?”

  “我不会做冰灯,不过,我会做雪灯笼。”

  随手握起一团雪,捏实了,用小刀剜得中空,圆圆的,像莲花开,然后插上一只蜡烛,点燃,就成了。

  她拍着手跳起来:“雪灯笼,雪灯笼!”

  他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因为她的兴奋而兴奋。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又掏出小刀来,一笔一笔,细细地,认真地,在灯壁上划下“张国力”三个字,很认真地告诉她:“看,这就是我的名字。张国力!”

  张国力。那是她最初识得的字。忘不了。

  那年冬天很多雪,他们常常做了雪灯笼来玩,搓着手,跺着脚,很冷,但是很开心。他们相约,以后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灯笼。

  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完,他就忽然说要搬家了,他说,爸爸“摘了帽子”,他们要走了。

  她不懂什么叫“摘帽子”,只朦胧地知道是喜事。可是,她却一点也不高兴,哭红了眼睛拉着他问:“你还会回来吗?”

  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忽然问:“你今年几岁?”

  “7岁。”她答。

  “好。再过11年,等你满18岁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

  “真的?”

  “拉勾!”

  两只冻得红红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过来,拉过去。

  7岁,尚自情窦未开,却早早地许下了今世的白头之约。童稚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十分庄严。“拉勾,上吊,100年,不许要!”

  100年,很长了。100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于是放心地松开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两跺。

  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但是小孩子都信,历久沿习。

  然后他们就分开了,她常常以为自己会忘记他,可是每到下雪的时候,她会用心地做一盏雪灯笼,再认真地刻上字:张国力。

  张国力。她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那时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很多字,是镇上有名的才女。已经退休的老村长托了许多关系,把她送进大连读高中,乡亲们都说,村里大概要出一个女大学生了。

  开学第一天,老师照着花名册一个一个地念名字,念到的人要起立,回答一声“到”。她有些紧张,低低地垂着头,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指。

  忽然,她听到老师念:“张国力!”

  张国力!她一惊,“刷”地站起。

  班上同时站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张国力,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她还没有看清那个“张国力”的脸,已经羞得赶紧坐下来,头也不敢抬起。老师念她的名字时,她也只是慌慌地站一下,答“到”的声音细若蚊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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