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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明月·流光卷_沧月【完结】(22)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的,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得还是《铁衣寒》。

  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猛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

  是那个原先从祯城将自己送回离国的老艄公么?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无法勘破,请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叹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晔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祯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前去钖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请求外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托。

  离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脱口道,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晔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看不到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样、所有流逝的岁月,仿佛也都是这般轮回。

  因为没有标记。

  离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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