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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明月·流光卷_沧月【完结】(29)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笛。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夫。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狄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很穷,穷得让你无法想象。”他开口了,声音平淡而苦涩,“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这在全村里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鸿怔了怔:“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声音没有喜怒,“未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

  雪鸿低下了头:“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

  狄青叹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你不必这样,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拨动着那盏风灯:“我只是个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可狄青仍淡淡道:“没用的,我在乡下已经有妻子了,我告诉过你的。”

  雪鸿的脸已经变得苍白,颤声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狄青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主。”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身子开始慢慢发抖。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我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

  在当初违反和父亲的约定,私自逃出那个黄金的牢笼开始,她就已经决心抛弃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线。

  “你不用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狄青终于忍不住低呼,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和克制,他烦乱地低语,“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那颗“雪鸿”的心毁了么?既然是如此,那么她……也是要死了的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静静地转过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的?短短的刹那,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里动摇的痕迹。那个时候,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可能他就再也无法把持住自己。

  然而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哀怜的话,只是惨淡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

  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边响起——

  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早年读过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严、亲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狄青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

  可她却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

  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丝羞愧。

  “未央郡主。或许该叫你阿娜儿古丽或者雪鸿?”丁宁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复杂,“听人说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无法出阁成婚——谁知却在这儿。”

  他的脸,亦无丝毫表情。谁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意思。

  雪鸿看着这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很象冰梅么?”

  丁宁呆住,过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其实不像。”

  她释然点头,轻声叹息:“我爹他们生生地逼散了你们,我真的觉得很——”她说不下去,突地抬头对丁宁一笑。那笑容如梦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宁不由又看痴了。

  雪鸿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宁,突然柔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两位……再见。”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宁只一怔,她已远在十丈之外。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在风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风夹着雪吹进马棚,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之中,狄青与丁宁都没有说话。

  “昨晚击鼓的人是你?”

  “不错。”

  这两句简短的问话之后,马棚中再也没了声息。

  第二天,丁宁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檐下的风铃仍在风中孤寂地摇响,可已不见了风铃下的人。

  丁宁推门进屋,屋中一切如旧。壁上那一首诗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如今,鸿飞何处?他心中陡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深入骨髓。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失落,竟来自于她忽然的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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