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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_宋昙【完结】(270)

  胡氏在武官之中,向来保持中立, 不偏不倚,哪一派都不靠。她不曾立下过丰功伟绩,也没有甚么雄才大略, 老实听话, 秉行中庸之道,官家之所以用她, 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好处。

  周文棠说到底乃是男儿之身, 从前便饱受攻讦, 被说是奸宦专权, 贼臣当道, 当年瑞王造反,打的就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周文棠来了军中,说是奉旨督查, 暂代监军,可朝中上下,都心知肚明,周文棠就是一军主将,收复温阳之功也得算到他的头上,所谓胡氏,不过是个遮掩的幌子罢了。

  找人装幌子,可不就得个挑个老实听话的吗?

  因此众人议事之时,徐三说的最多,行兵布阵,铺谋设计,全都以她为主导,而周文棠虽言语寥寥,可每一出言,几乎可以说是一锤定音。二人相切相磋,枝叶相持,可谓交洽无嫌,十分默契。

  徐三再忆起与郑七共事之时,二虎相争,互不相让,此时有周文棠协作配合,心中不知舒坦了多少,而这一回议事,也是十分顺利,不到半个时辰,便速战速决,众人均无异议,各自领命而去。

  其余人等各就其位,营帐之中,一时只余徐周二人。周文棠今日未着盔甲,一袭鹤氅,鸷羽漆黑,衬得他更是进止雍容,俊美无俦。

  徐三见他坐于案后,手持紫毫,奋笔直书,便以为他有官务在身,不想再继续在此打扰,哪知她正打算辞去,周文棠却是头也未抬,淡淡开口道:“一夜未睡?”

  徐三一惊,随即低低唔了一声。周文棠闻言,微微一叹,接着搁下毫笔,抬眼看她,缓缓说道:“可曾用过早膳了?”

  徐三摇了摇头,周文棠见状,眉头微蹙,便令人收拾桌案,换上清粥小菜。二人相对而坐,徐三手执竹筷,抬眼一扫,便见这桌上饭菜,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却竟每一处都暗藏心思。

  茶是桑杏参茶,清肺止咳,疏风润燥。小食是金桔蜜饯,清甜不说,也能润肺止咳。粥是莲子百合,对于清心润肺,驱散惊悸,也是颇有好处。如这每一道菜的安排,若非周文棠有意遵嘱,徐三可不觉得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他虽未曾直言,可那日回城之时,她眉眼间的憔悴,时不时的掩口低咳,他都已记在了心间。徐三心间微热,不由抬起头来,对着周文棠莞尔一笑,接着便挽袖抬筷,用起膳来。

  二人相对用膳,虽没有甚么过多的言语,但在这烽鼓不息的乱世之中,倒让徐三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宁,仿佛兵革已远,天下已定,心无挂碍,五蕴皆空。

  然而这一顿早膳用罢,终究还是要回到尘世中来。徐三搁下竹筷,便听得周文棠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寿春初见,我考过你甚么?”

  那夜白雾深重,她手提绛红灯笼,趁着月色,上了后山。雾气茫茫,她见着花间立有一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便误以为是晁缃,急急上前,将那人的胳膊抱入怀中,说不管他是人是鬼,都不准他舍自己而去。徐三如今忆起,不由摇头轻笑。

  她垂下眼睑,低低笑道:“是你做过的诗。生平耳目非我有,俯仰眉妩向人号。岁月其如石火何,却逐浮名丧至宝。一字不落,我全记得。”

  周文棠静静看着她,半晌过后,沉声说道:“人皆道官场乃是鬼域,但凡官袍加身,活着的,十鼠争穴,不人不鬼;死了的,骨化形销,也是鬼。你若受不住了,想要辞官归隐,我不会怪你,不会怨你,你尽管直言,我绝不逼你。”

  是啊,她的好友崔钿,已经因着这一身官袍,血肉狼藉,尸骨无觅。她的弟妻郑七,已经与她反目成仇,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便连和她说好,要做长远夫妻的韩元琨,如今也因为救她,生死不明,踪迹难寻。

  她一路走来,逐名趋势,汲汲营营,为了站在权力的顶峰,又放弃了甚么?得到了甚么?是否放弃的、失去的,远比手中所攥,怀中所拥,要多上许多?

  徐三思及此处,却是缓缓笑了。

  若是常人心性,恐怕早已受不住了,心里头打起了退堂鼓。可是徐挽澜不同,她心意已决,却绝不反悔。哪怕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她也会赴险如夷,视死如归,只为了让她心中的那一杆铜皮铁秤,永永远远是平的,只要她活着,她就是平的!

  她挑眉而笑,对着周文棠轻声说道:“中贵人又试探我,故意以蚓投鱼,引我上钩,这都多少年了,我早不吃你这一套了。这官袍,我既然穿上了,那就万没有再脱下来的道理。”

  两人无言相视,良久之后,周文棠缓缓勾唇。男人凝视她之时,眼如秋鹰,炳如观火,眸中带着几分灼热,唇畔亦有几许玩味,那副神色,徐三看着,竟不由一怔,没来由地有些不大自在。

  徐三蹙了下眉,轻轻抬袖,半真半假,掩口低咳了两下。周文棠这才扯了下唇,移开视线,整衣起身,淡淡说道:“朱芎草之事,梅岭已向我禀明。那个昆仑,倒是个有主意的,命人将朱芎草融入伤药之中,分发军中,人手一瓶。事已至此,你我便静观其变,无需插手。”

  徐三应了一声,又听得男人缓缓说道:“崔钿殉国之后,府中仆从送过来一个竹箱,特地吩咐,要转交到徐将军的手中。我已派人送至你营帐之中。韩元琨的下落,若是有了消息,我会差人向你禀报,绝不会有一处隐瞒。”

  他稍稍一顿,又淡淡说道:“再过几日,又是一场恶战。乖阿囡,这几日务必要有劳有逸,若是再敢一夜不睡,阿爹有的是法子治你。”

  徐三故意冷哼一声,又与他说了两句,问了些行军之事,之后便一心牵挂着崔钿的遗物,匆匆回了营帐之后。梅岭见她回来,知她心中所念,赶忙将崔钿奴仆送来的竹箱递了过来,徐三坐于案后,捧着那竹匣,分外珍重,竟有些舍不得打开。

  她轻轻抚了几下那竹箱,想象着崔钿是否也曾如此轻抚。那奴仆既然将此物送了过来,那么这竹匣,该是崔钿早就想好要送她的。这里面会是何物?是她先前备下的稀罕药材?还是什么珍奇之物?

  诸般猜测漫上心头,徐三手指轻叩,打开竹箱,却见那箱中所装,竟是几幅字画诗词。

  徐三很是有些意外,暗想崔钿莫不是何时转了性子,不爱花街柳巷,浪酒闲茶,反倒喜欢上吟诗作画,舞文弄墨了?

  伤怀之余,徐三也不由微微勾起唇角。她持起一幅封好的画,借着日光,缓缓展开,却见那画中所绘,既熟悉又陌生,再看画上落款,赫然写着“早春壬子年岳小青画”。

  却原来,这箱中所装,乃是岳小青的字画。

  岳小青的诗书画印,俱是一绝,然而她的作品拘泥于情情爱爱,因此不受世人所喜,珠玉蒙尘,无人赏识,便连崔钿,当时也说过瞧不起她的话。后来岳氏女因为恋上婢女,同性相恋,违法违德,不被世情所容,婢女逝后,她也跟着寻了短见,了此残生。

  人生在世,唯求知己。她临死之前,特地遵嘱,要将这些书画,托付于徐三之手。后来瑞王造反,徐三走得匆忙,也没顾得带上字画,一并托付给了崔钿,可后来再问,崔钿却说不记得了,说这些字画,怕是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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