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乐紧闭着的眼皮动了动，将身子又缩了缩。他伸手紧紧捂住耳朵，好像想要完全屏蔽周小韶所说的话。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周小韶被逗乐了：“喂小同志，你几岁了啊?如果我没查错，你应该三十好几了吧?”
无论方乐愿意不愿意，周小韶说话的声音依旧能隐约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背过身去，面朝着墙角继续蜷缩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捂住耳朵，依旧一副排斥的模样。
周小韶无奈，上前蹲在了方乐身边，伸手戳了戳他：“你先睁开眼，我不是你爸，有点事我得告诉你。”
方乐依旧不理不睬，周小韶没了法子，干脆地凑上去，在他那被手捂着的耳边放大了声音吼道：“喂喂喂，这里有人在家吗!”
冷不丁的，方乐伸手将周小韶推开，周小韶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是反应得快，趁着方乐双手还没捂上耳朵，又语速飞快地说道：“我不是你爸，你仔细看看我是谁!我就打扰你两分钟，两分钟!”
这句话居然有了一点作用，方乐迟疑着睁开了眼睛，目光飞快地从周小韶身上扫了一眼。
在方乐的梦境里，周小韶是谁，其实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你是卖保险的?”方乐忽然冒出来一句。
周小韶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自己双手，确认自己已经不是他爸爸的形象了，才松了口气：“啊，我是卖保险的，耽误你两分钟时间好吗……”
“不用了，我不买保险。”方乐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周围景色忽然变化，灰色的水泥墙壁逐渐拉远，天花板也渐渐拔高，环境逐渐变成了一个宽阔的小公园。
方乐一回身，一个小小的早餐摊子出现在他身前。
周小韶意识到，方乐的梦境好像趋于正常了。
他的本职，就是个卖早餐的小老板。
“来个煎饼，加蛋加里脊，”周小韶走到早餐摊前，低着头快速说道：“马上七月半了，你准备好纸钱了没啊?”
方乐开始沉默而又熟练地糊煎饼。
“要给亲人烧纸钱啊，爷爷奶奶，你爸你妈……”周小韶说着，见方乐手顿住，眼看周围光线又要开始变暗，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煎饼里不要撒葱不要撒香菜啊，谢谢。”
方乐点了点头，开始煎里脊肉。
周小韶飞快看了方乐一眼，见他神色再次恢复寻常，试探着又开了口：“……你爸死在边境，最好是找人喊喊魂，把你爸喊回来，就算不能落叶归根，也得魂归故里是吧。不然你爸一个人在外头没法投胎，当个孤魂野鬼的，多可怜啊。”
方乐手颤抖起来。
周小韶赶紧伸手指了指早餐摊子上的豆浆：“再来杯豆浆……”
“你知道什么!”方乐忽然爆喝一声，手里摊煎饼的尺子往锅上狠狠一砸：“我爸要是想死，就一个人死外头得了，谁也阻止不了他光荣伟大，可是我妈又得罪谁了，凭什么还要因为他死!”
周小韶一愣，看向方乐。
“你说他当孤魂野鬼的可怜，可有没有想过，是他先丢下了这个家?那时候我才几岁?我他妈才十二岁，就眼睁睁看着我妈被复仇的人强女干，就当着我的面!那时候我爸在哪?啊?那时候他还没死呢!他他妈的在哪?!”
方乐越说越激动，伸手直接把早餐摊子给掀了，煎饼油条洒了一地，吓得周小韶往后一让。
周小韶诧异地看着方乐，原来……她妈妈是因为这个死的?
资料里写明了，方乐的妈妈是在方乐爸爸去世半年后自杀的，而方乐的外公外婆，则一直抚养方乐到了十七岁，才先后去世。
“要不是他逞英雄，我妈就不会死。要不是我妈死了，我姥姥姥爷也不会那么恨我。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还想回家?是他先不要这个家的……不，家早就没了，他回哪里?回来再害死我吗?”
方乐念念叨叨地蹲下身来，整个梦境再次变得灰暗，场景逐渐狭窄，周围再次变回一个小小的水泥房子。
周小韶皱了皱眉，这才意识到，这个方乐，可能心理确实有点问题。
想想吧，一个亲眼目睹母亲被人复仇，而后又目睹母亲绝望自杀，最后在姥姥姥爷的抚养下艰难长大的孩子，对那个总是缺席，更直接导致悲剧的“父亲”，该抱有怎样的感情?
周小韶甚至可以想象，在他妈妈死去之后，他的姥姥姥爷平时是如何在他耳边愤怒地指责他的父亲，如果不是嫁错了人，他的妈妈不会让两位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周小韶这回明白，为什么托梦公司会告诉她，这个人无法托梦了。
因为他的梦境里，是完全拒绝“父亲”这个形象的出现的。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自然托梦的信息，是无法传递的。
她一时没了主意，没办法劝说方乐原谅他的爸爸，因为站在方乐的角度来看，这个“英雄”爸爸，确实是不称职的，或者说，是亏钱了家庭的。
周小韶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决定不再逼迫这个人了。方乐也很可怜，她无权左右他的思想。
离开方乐的梦境，周小韶沉默了一会。等女鬼前来询问时，周小韶告诉她，暂时不要再往方乐的梦境里输入托梦内容了。
方乐不想看见他的父亲。
这件事，得从方乐的爸爸那边开始入手。周小韶决定，得先去找找方乐爸爸方宏伟的阴魂。
离开托梦室，小黄毛也已经托梦完毕了。他正坐在招待室的沙发上，沉默地低头看着地面。
周小韶走上去时，一瞬间几乎看见了小黄毛眼角的泪水。
“你好了?”小黄毛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一抬头看见周小韶，顺手抹了把脸：“怎么这么久，女人就是爱唠叨。”
“……不会说话就憋着，没人把你当哑巴。”周小韶真是服了这个小黄毛：“走吧，先回去。不，等会……要不你先在酆都住下?还是先回你奶奶院子里待着?”
小黄毛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道：“我先待在酆都吧，明天晚上我还想托梦，见见我妈。”
周小韶点点头：“你是托梦给你妈妈的啊?你妈妈信了吗?”
小黄毛低着头抠着手：“估计没信，不过哭得挺惨的。”
周小韶听到这里，心一软，叹了口气：“……你不是还有哥哥吗?你应该托梦给你哥，毕竟大男人，应该稍微坚强点。你爸妈也不年轻了，少收点刺激的好。”
小黄毛依旧没抬头，可声音却暗淡下来：“我不是觉着，我哥可能不会信吗?我们家也就我妈还迷信点。”
……迷信。
小伙子，你这只鬼正正经经站在阴间首都酆都城里，还跟我说个什么迷信?
第90章
一人一鬼离开托梦公司，周小韶刚想给范无救打电话，就看见他已经在街对面等着。她收起手机，脚步飞快往范无救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