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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云深处帝王家_疏楼【完结】(73)

  “请神仙,竟比请天兵容易?”官家来了兴趣,招手,“你且往前来。”

  文迎儿手里已从旁边果脯碟中拿了一把鲍螺,这时候走到官家座下近处,继续跪下,仍然不抬头,咽一口唾液说:“天宫其上,大内其下,诸仙在列,尽请显灵……”

  说着把鲍螺撒出去,袖子里立时便铺展开那副盛临所画的《万国咸宁图》。

  太子本没抱什么希望,此时见她铺开的是一幅画,登时便有些恼火。徐柳灵脑袋全是汗,立即也跪倒她旁边去,抢先答道:“小徒学艺不精,召唤不出来各位神仙,这是小道寻来的吴道子所画粉本,本意只是想让上天诸仙保佑,助我作法,没想到竟然被徒弟拿出来惊扰了陛下和太子殿下,请陛下和太子殿下恕小人的罪!”

  徐柳灵自己都没想到,一看见文迎儿被非难,竟然能跳出来为她分辨,当真是自己也不要命了。可是文迎儿仍然没有收敛的意思,转头说道:“师父你错了,吴道子曾说,他从来不画粉本,可怎么百年之后,这无数明辨之人,却都认为这画是粉本真迹呢?依我看,一定是神仙显灵了,才会从壁画上下来。”

  徐柳灵已经不敢再说话,只觉手脚已无知觉。但文迎儿仍然淡定自若地,这时候又直了直身。

  因她已跪得离官家极近,官家一眼便能看见那画,又因为老眼昏花和醉酒,这惶惶然的还真觉这画亦真亦幻,便道:“你拿上来让朕仔细瞧瞧?”

  文迎儿献上画去,官家看了一会儿,果然大赞,“怎的朕瞧见这神仙似在同朕说话,向朕鞠躬呢。是朕醉了,还是这画太过逼真?朕知道吴氏画无粉本,这画到底是何人所画?”

  文迎儿答:“是小道从一盛临老翰林处买来,这位老翰林日夜以摹画为生,摹吴道子更是神乎其技,依我看是世上第二。”

  “那谁是第一?”

  “论画,官家是‘天下一人’啊。”

  徐柳灵听这对答,官家已经从玄道上被带去了画道上,好似已经忘了点豆成兵成神,但官家脾性也不知道是如何的,他仍旧跪着发抖不敢抬头。太子赵煦也酒醒了些,恍然方才“点豆成兵”夸了海口,差点酿下大错,也只默默地退下,静观殿上的变化了。

  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这小道士声音尖细,说几句话看似玩世不恭欺君罔上,总觉得官家应该立即要发怒了,但官家却眼神迷离,听着颇受用,一听到有人提他的花押‘天下一人’,不禁高兴起来,“你有些意思,这画也十分活灵活现。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朕倒是欣赏你这种敢诓骗朕的语气。你抬头来?”

  这句话一出来,殿上气氛突然有些冷冰。文迎儿隐隐咽一口唾沫,抬起头去。

  四目相对,官家忽然愣住。文迎儿定定地望着上面,那张日渐松弛、却如女人一般白皙滑嫩的面孔……

  浑身毛孔好似透入冰凉的针刺,但入眼除了第一眼之后,他的面容就开始化开,她眼睛面前就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一只丑陋的穿着大红官服的蟾蜍,头上的两颗眼睛像爆珠,瞪着她,嘴巴一张,吐出长长的舌头,卷起带血的蚊子入口。

  在他旁边站着一个侍儿,浓妆艳抹地,却像她自己在照镜子。她想起荀子衣曾经带着这模样的一个女人招摇过市,现在这个像自己的人正低下身子给蟾蜍倒酒,蟾蜍的舌头蹭地出来,在她面上划过,她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

  这个蟾蜍就是她爹爹!

  那官家看了一会儿她,大约因为她没有施任何脂粉,个头也高些,虽然与旁边这侍儿有些相像,却也只是指着那侍儿说道:“你这小道与承承有些相像,都让朕想起朕一个过逝的小女,她也是如你这般说话调皮。好了,你这戏法变得也不错,画也令朕满意,就赏你点吃食罢。”

  说着让人给他上一盘果品,和徐柳灵退去坐下了。

  文迎儿脑中混乱不堪,徐柳灵吩咐她不能再抬头看,她也无法再抬头看了。她丝毫想不起任何关于爹爹的东西,只能看到一只恶心的蟾蜍,或许这就是她对爹爹的全部印象了?

  宴还没毕,只吃了一个果盘,便被内侍暗暗地叫出去。那内侍已经知道徐柳灵得了皇帝赏赐,禁不住想要讨好他,一路上讲些宫闱秘事给他听,“方才那位侍儿,说来模样像官家女儿,但实际上,却是私房专宠呢。你知为何,官家喜欢与她交喂香啖,据说能治官家思念已故女儿的头疼病……”

  交喂香啖……交喂口中的酒水或者唾液……

  文迎儿脑中那蟾蜍吃蚊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心口好似有口恶心的血想吐出来。

  正好那内侍又夸赞徐柳灵:“先生真的是得了神仙相助,告知了叛军地点么?那江南军统领冯熙,因为纵深进去抓那叛军头领,已重伤坠崖失踪了,好在他将那叛军头领刺死在柱子上,才给兵士们找到,这可真是险峻!”

  文迎儿浑浑噩噩间听了这话,等坚持到出宫上了马车,眼睛一白昏了过去。

  徐柳灵将她带回到玉清神霄宫去,一下马车,就被迎上来的都监等人团团围住,众人陪着笑脸对他嘘寒问暖,一口一个“徐先生”将他叫着,而他身后跟着马车回来的源源不断的赏赐,也都被那都监等人亲手搬上台阶,送到新给他布置出来的一处大院子。

  那都监还给他准备了盛大的迎接,他没法子照顾文迎儿,只好让人将她扶进院内。

  今日里阵雨不断,此时天一阴,又下了起来。文迎儿听着雨声摸着脑袋醒来了,从院内踉跄走出来,痴痴呆呆地,走到外面去,径直向冯宅回转。

  雨很快将她淋得全身湿透,发髻散乱沾在脑后。那个蟾蜍在脑袋里拿也拿不掉,却又不能让她想起任何的记忆,她越来越烦躁,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甚至想蹲在地上打滚。

  刚蹲在地上,想要声嘶力竭地大喊几声,一仰头,望见一双穿着沾血带泥的黑靴子的脚,随后往上看,一个穿黑色衣裳的男人,在雨里狼狈地低头看下来,满面的胡茬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等她站起来。

  文迎儿站起来,瞪着一双呆傻的眼睛。

  那男人两手耷拉在旁边,手指头上的血混着雨往下滴,喉结一耸动,吐出沙哑的声音:“你找死么?”

  文迎儿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继续说,“这么想让我失去你么?”

  文迎儿脑袋里的蟾蜍没了,装满了眼前这男人浑浊泥泞的一张脸。

  “过去是不是对你太好,让你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

  文迎儿半天没答话,她不知道怎么答了,因为脑子已经回到疯傻那头去,口里只能含混地说:“不是无事,就一定是有事,不是无事,就一定是有事……”

  冯熙忽然怔住,这才发觉她眼睛里含糊无光,口里乱说话,他猛地将她抱在怀里,“我能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听说你入宫,逮了那贼后立即从那山上跳下去,好让我能脱离他们,速速乘船回来找你。你这笨蛋傻子,不要命了去那昏君面前?我若是救不了你,那才是真正的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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