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都平一行一路游至天门山，这日夜半，九人坐在山顶上赏月观江饮酒，夏日里，江边的风很舒服，树木葱茏，江水涛涛，七人一个接一个讲着这些年所遇的奇闻异事，逗得杨瞳时时发笑。
严都平看她高兴，怂她作诗：“瞳儿，此处风景倒好，可有诗吗”
杨瞳提着酒壶站起来：“有，当然有了，太白有一首，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严都平道：“这是现成的，你又懒了。”
杨瞳摇了摇手指说：“前人之述尽矣，再有也是牙慧。”
景兰道：“公子随口念两句吧，不然先生不能饶你。”
杨瞳看着她的笑脸，恍惚间像是芸儿在说话，她猛得喝了一口酒：“好，那我，随口念两句。”
杨瞳往外走了几步，一直站到悬崖边上，上看看明月，下望望长江，夜色中，她的素衣迎风而动，清瘦修长的身影好像能被风吹散一样，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念道：
明月送江出云岫，青山危耸天做头。
草横木斜簪帽乱，暑消气散襟袖开。
迎风傲然醉悠悠，把酒欢言似无愁。
阅遍天地神与灵，唯羡长江自东流。
她一个踉跄，笑着自嘲道：“算了算了，我不会作什么诗的，兰儿你歌唱得好，这会儿有曲子才应景，记得我们第一回见的时候，你唱的那首星川嘛，好想再听听。”她打了两个榧子，却施不出那琵琶调儿，严都平便挥了挥袖子，山谷中响起树林风动，溪水潺潺的声音，正是那首星川的调子，杨瞳拍手叫好：“还是官人厉害，这样更加空灵了，配得兰儿的歌声。”景兰跟上风的律动，轻声唱起那首歌：
渺渺星空远，新月如眉纤。
郎君河那边，盼之又一年。
近来机杼闲，辗转夜难眠。
世上人两端，相思最可怜。
戚戚恋恋，满腹愁怨无处言。
杯酒在桌前，朦胧泪眼，穿肠过，情又添。
渺渺星空远，新月如眉纤。
郎君河那边，盼之又一年。
为君私下凡，无心再归天。
管他贫贵贱，鸳鸯何羡仙。
戚戚恋恋，满腹愁怨无处言。
杯酒在桌前，朦胧泪眼，穿肠过，情又添。
满腹愁怨无处言，
杯酒在桌前，朦胧泪眼，穿肠过，情又添。
天高云聚散，浅寐梦君还。
一生唯一愿，常见君容颜。
待她唱完，杨瞳倚在严都平肩头睡着了，伯施和瑞隆在江面上变出一只大船，九人上了船，逆流而上，继续西去。
一直走到水浅风凉，船不能行的地方，随风到了一片海边，隐约看到海的尽头有个岛，佛光闪闪，伯施问：“这里就是苦海灵山吗?”
瑞隆道：“是。第一回来，却不陌生呢。”
朱天麟看着茫茫海面说：“这里倒有些像冥海边上。”
严都平道：“同出一源，自然像。”
朱天麟道：“那如何能过得去?”
道喜猜说：“乘风过去?”
严都平一手搂着熟睡的杨瞳，一手变出一只梵铃，“叮铃铃”的声音一响，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竟然起了波浪，零零碎碎的铃铛声把那七人带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他们曾经一起生活在灵山,灵山青莲峰上有个青莲池，池子里养了一条九纹龙，一条小金龙，姑娘就住在池子边上，每日理经累了，就会出来喂他们，和他们说话，姑娘的书案很大，书架很高，桌上摆着一个玛瑙笔搁，一方琉璃砚，一把折扇，窗上吊着一串银制的风铃，窗边有一盆兰花，从窗子看出去，能看到一棵梧桐树，姑娘常在那里洗砚。
这些几乎是青莲峰上的全部，姑娘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千年，从未有客来过，她也无法到别的地方去，每日除了翻翻经书，就只有喂鱼，发呆，听风……
姑娘离开那里是因为寂寞，因为渴望自由，此番回去，她能否接受青莲峰上日复一日的折磨?
他们七个站成一排，隔着千年记忆，隔着茫茫冥海，依然能感受到姑娘对生活的绝望，和她离开灵山时的决绝，她一定不会想再回去的……
景兰几乎要哭出来，回头对严都平说：“先生，不要送公子回去吧。”
严都平捏着铃铛，红着眼说：“以后有你们，日子不会再像以前那么难捱了，帮我，照顾好她，风大的时候，让她添件衣裳。”
伯施道：“不管以后如何，先活下来比较重要，我们还是听姑爷安排，走吧。”
另外几个人有先有后的都点了头，伯施就卷着众人飞入空中，这里的金光与远处灵山上的金光连成一线，苦海上的波浪更加汹涌，严都平怀里的杨瞳被浪声吵到，有些转醒，严都平没想到她会这么快醒过来，正要施咒让她接着睡，杨瞳却异常冷静地问他：“这里就是灵山吗?”
严都平眼神有些不安地回说 ：“嗯，灵山，我们在苦海边上。”
杨瞳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严都平，有些失神地说：“官人，你还记得嘛，你跟我说过，永远都不会抛下我，不会让我一个人生活，你许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不管什么原由，我都不能离开你身边，是你亲口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上的。”
“瞳儿……”
“现在我还活着，你也活着，你却要把我送走，你可知道我和佛祖有约在先，我若再回去，青莲峰就是我的坟墓，再不能出来一步了……”
严都平捏着拳说：“知道。”
杨瞳转回身看着他，满脸泪痕，近乎乞求地说：“求求你，不要送我走，不要抛下我，我知道我活不长的，可是我不怕死，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严都平强忍着泪水，哽咽着和她说：“瞳儿，你的日子还很长，从来都不是短命之人，我不想输给天尊，所以你一定活下去，好吗?”
杨瞳道：“我也不想输给佛祖啊，我受了许多罪才离开这里，我一个人在山上生活了三千年，没有人陪我，没有人和我说话，好不容易能走了，又在这苦海上漂了一千年……官人，我想留在罗酆山，那里才是我的家，以前的事情不过是一段记忆罢了，我只是杨瞳，不是什么侍经使者，你是我的师父，我的夫君，我们怎么能分开呢?”
她单薄的身子因为哭泣而颤抖，严都平上前抱住她，似乎要把她揉进身子里，他贴在她耳边，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瞳儿乖，听话，嗯?”
杨瞳抬起头，摸着官人的脸挤出一个微笑：“我听话，师父才喜欢我……好，我听话……这也许是最后一眼了，世上再没有人比官人待我更好，也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严都平抬手帮她擦眼泪：“想哭就哭吧，别笑了。”
杨瞳踮起脚，吻着严都平脸上的泪：“这些眼泪，都是为我流的，足够了……等我过去，就不要再想我了，免得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