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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橄榄树_玖月晞【完结】(210)

  我开始关注战争,重新读了这本书。幼时读过,只当故事看,觉得很精彩。再次阅读,却有了疼痛的感觉。

  现在写着这篇序言,更是悲伤。

  多少人只是看了一个故事,又有多少人在意了故事中的人?在那毫不起眼的战争纪念日里,有多少人缅怀了过往,又有多少人关注了战争的幸存者?

  写到这里,我想到这几年的经历——我好几次在街头碰见过流浪老兵,他们落魄,颓败,衣衫褴褛,精神混乱。路人匆匆走过,却没人停下脚步。

  那时我想,是不是说,一瞬的死亡是悲壮的,而一生的幸存却是痛苦而可耻的?

  后来我去找书找纪录片,我找到很多关于牺牲者死难者的记录,数不清的电影和小说创作出来纪念他们。但关于幸存者的却很少。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模糊,消失在长河里。

  近百年来明明爆发了很多战争,一战、二战、越战、海湾、巴以……可为什么,好像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幸存者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头的老兵一样,受过巨大创伤,却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再也没办法回归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在战争面前,他们成了人类悲剧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丢弃。

  我的母亲总说,苦难是令人厌弃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对和正视。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遗忘是无声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每个月去医院不仅为了治疗身体的伤更为心里的伤,他和我母亲没有一天分开是因为他已经离不开;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会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头发疼,疼得在我母亲怀里压抑着呻吟;也没有人知道过了很多年后,他依然会在噩梦中落泪惊醒。

  英雄被人铭记,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遗忘,面目全非。

  因为人们总说,时间会抹去一切创伤,总有一天你会将痛苦遗忘,然后好起来。可不会的。有的痛永远忘不掉,有些伤永远不会好。

  所以,在我九岁那年,他自杀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枪。

  他身体一直很差,在那年终于一病不起。身体的滑塌将冰封在精神意识中的猛兽释放出来。他陷入噩梦之中,无法摆脱。他越来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说那里有棵白色橄榄树。可窗外什么都没有。那是他将现实混为幻象的征兆。意识不清时,他甚至不认识我和叙之。

  那次我去医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他说:“你来了?”

  我说:“是啊,我来看你。”

  他问:“你多大了?”

  我说:“九岁啊。”

  他说:“幸好,那还早。等你二十三岁的时候,不要把那个恐怖分子推进路边的民居。”

  我一下就哭了,说:“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树苗啊。”

  他却微笑起来,说:“小树苗,你慢慢长大,以后不论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鸟儿会来找你的。就算你受尽磨难,变成了火柴,她也会来找到你的。”

  他以为我是年轻时的他。他已经不记得我。他只记得我母亲。

  那段时候,母亲整日陪着他,守在他的病床边。也只有我母亲在的时候,他的意识才会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虚弱了,却总是要和母亲说话,一刻也不让她离开。

  有次我去看他,听见他说:“冉冉,我后悔了。”

  母亲问:“后悔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下辈子想做一棵树?”

  “嗯,记得呢。好久好久了。”

  “我后悔了,冉冉。下辈子,我还想做阿瓒。‘阿瓒和冉冉结婚了。’这句话里面的阿瓒。”

  “这句话你还记得啊?”

  “不是你让我记住的吗?”他在微笑。

  我站在病房外,眼泪哗哗地掉。因为他的“冉冉”,他原谅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他没有跟她说对不起,也没有说感谢,只说想回江城,回他们最初的家。

  回去的那天,我想起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小学。那个夏天,一家人照例回乡下过暑假。小鸽子跟妈妈去挖蒿苞。

  父亲蹲在湖边,手臂环着幼小的我,握着我的手钓龙虾。他很高大,怀抱笼罩着我,很温暖。

  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春日清晨的森林。

  他说:“小树苗,爸爸会努力。但如果有一天,努力失败了,你要原谅。你要自己好好成长。”

  那时我七岁,不懂他说的话。后来想起,才知他一共努力了十年。

  回江城的时候是个冬天。万物俱寂。

  他靠在躺椅上,盖着被子,窗外下了雪,厚厚的白雪。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目光宁静久远。依恋,不舍,充满感激。

  母亲亦是,微笑凝视着他。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对望着,在那个下雪的时分静处了一个下午。

  那是我父亲最后清醒的时刻。在那之后,他的身体油尽灯,意识再也无法回转,在现实与幻象中扣动了扳机。伤口的位置在脖子上。

  他去世时很安详,穿着和我母亲一起买的睡袍,手腕系着褪了色的红绳,无名指上戴着淡金色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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