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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_悬思【完结】(71)

  庆功宴上弹错调是犯了大忌,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出声。皇帝看着我,也不出声。周围的人都不出声。我听见吕大人的声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过是弹错音,陛下罚瑶妃多练几遍就是了。”他终于认出我了吗?

  皇帝好像怕谁听不清,故意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说:“据朕所知,吕大人与瑶妃相识已久,还是瑶妃的干爹,果然父女情深。”

  明明没有丝毫越礼之处,可皇帝故意说得极其暧昧,让一众听者多心。我鼓起勇气,像七岁时那样偷看他一眼,看见吕大人满脸的震惊,嘴和眼都张到最大。他老了,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早不是对着我说“在下吕元懋,二十五岁”时的倜傥模样。我明白了,吕大人并没认出我,或许也忘记了灵州的瑶瑶,他只是习惯了仗义执言。

  我忽然起身,抽出席上切肉的短刀,瞄准左手,用尽气力挥了下去。中指与食指被切断,我痛得昏厥过去。

  事后,皇帝让皇后来看我。皇后劝慰我说:“瑶妃何苦这样性烈。陛下并非要为难你,只是想敲打敲打吕元懋,怕他立功太大,生出骄傲不臣之心。”

  我说:“成瑶不懂别的,情愿用这两根手指换个清白!”皇后叹着气离开,之后,众人皆知我为证清白而断指。其实,我要的并不是自己的清白,而是吕大人的清白。若没了清白,还怎么当官?

  我没了两根手指,从此不能弹琴。不能弹《飞花落雪》的瑶妃,对皇帝再无吸引,失宠是意料中事,我不后悔。

  琴艺再精,不过徒增逸乐之趣,于社稷兴旺、百姓福祉无用。像我这样的女人充斥后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皇帝记不住我们,史书也写不下我们,宫外的人大多没听说过我们。我们默默进宫,无声老去,耗完青春,耗尽生命,琴棋书画再精,终是些无用之人。唯有像吕大人那样的人,若得天家之重,能为万民之福。

  桂太妃的故事

  我推开厚重的宫门,门枢太久没有上油,又紧又滞。“吱吱——嘎”,响亮又尖锐的声音让我猛地从头皮麻到脚心。不羁的风抢先挤进门去,撩动帷幔和灰尘,呛起我一阵咳嗽。

  殿里的老人背对着我,窝在安乐椅里,佝偻着肩,听到声响也没有回头。我趋步走到跟前,有些犹豫要不要行大礼。地上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积了太厚的灰土,偏我还为了讨新主子顺眼特意穿了象牙白的稠裤,若在这尘土堆里跪一跪,搓破手皮也还不原本色了。我屈膝福了一福:“奴婢桂儿,见过太上皇。”老人没言语,过了半天才从鼻孔里哼了一嗓子,哼出些委屈和不忿的意思。我把早备好的词儿一股脑说出来:“有个侍卫立了功,家里又没有女人,皇上做主,把莲儿配了那侍卫。皇上说了,从今儿起,由桂儿伺候太上皇,保证比莲儿伺候得更好。要是有一点儿没让太上皇满意,怎么罚桂儿都行。”

  “朕身边的人也能说赏人就赏人?虽然莲儿只是个宫女,那也是朕的女人!都不问问朕的意思?再说,宫中女子甚多,赏哪个不行?怎么就非要莲儿不可?小九如今当了皇帝,嫔妃都有几十个了。朕老了,身边就剩个莲儿贴心。没有莲儿,朕连饭也吃不下。你去跟小九说,把莲儿给朕找回来,去啊,快去!咳咳……咳咳咳……”太上皇越说越急,急得直跺脚,又招惹起地上的尘土,激得自己也咳嗽起来。

  我赶紧轻拍太上皇的龙背,顺势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股老人特有的腥臊气侵入我的口鼻,比殿里的尘土更呛人十倍。我强忍住翻涌的恶心,一边用双手按摩太上皇的龙颈,一边凑近他的耳朵,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慢语地劝道:“太上皇别动气,当心伤了龙体。太上皇挂念莲儿,那是她的福气,也是太上皇的仁义。让莲儿走,却是皇上的孝心。皇上知道太上皇近来食欲不振,专门派奴婢来服侍的。说句放肆的话,莲儿原是个缝补洗衣干粗活的,奴婢可是膳房里专门给皇上和皇后烧小灶的,太上皇爱吃的菜,奴婢全会做。皇上说了,太上皇最爱听南边的小曲儿,奴婢是淮州人,最会唱淮州的小调儿。”

  一听我是淮州人,太上皇来了精神。老宫女们说的没错,太上皇年轻时就偏爱淮州女子,宫里曾经最得宠的荷妃、梅妃和兰妃都是淮州人。“朕要吃淮扬千丝,那豆腐丝要切得细细的跟头发丝一样,那鸡汤要喂得浓浓的跟牛奶一样。”

  我连声应着,一通按压揉搓,总算把太上皇的脾气给磨下去了。人老了,都爱闹小脾气,这一点上,太上皇和农家老汉没有区别。

  淮扬千丝很快端了上来,太上皇的胃口很小,比节食的娘娘们吃得还少。我劝他再吃一碗,他又不乐意了,“再吃朕就撑死了!还是莲儿好,朕要多吃她都不让,怕朕吃胀了难受,你倒还来劝朕。”太上皇抱怨着,居然还嘟起了嘴,露出只有孩子脸上才有的表情。我连忙哄他:“不吃就不吃,奴婢这就端走。”他却又嘱咐我:“用文火热着,许是过会儿忽然想吃。”

  冬夜,北风呼号,我睡在大床旁边的小榻上,朦胧中被推醒。“桂儿,桂儿,上大床来睡吧。”他拽我的被角。

  “不用,挺好的,太上皇眠浅,桂儿翻身会扰着太上皇的。”我嘟囔着,忽然脑中灵光闪现,一下子睁眼起身。果然,太上皇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里。我伸手进他被窝一摸,汤婆子早凉了,太上皇的手脚也有些冰。老人怕冷,我怎么把这给忘了。我脱了中衣,光着身子紧紧搂住他。他也任由我脱去他的内衫,用干枯发凉的皮肤磨蹭着我。被子里都是他的气味,贴着他的身体,我被那股气味包围,不管什么,时间久了都会忘记最初的不适。他的身体僵硬又柔软,僵硬的是他衰弱的肢体,柔软的是他松弛的肌肉。人的身体该是外紧内韧的——皮肉紧,筋骨韧。等该紧的皮肉松了,该韧的筋骨僵了,身体就开始不中用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在心里叹道,享了半辈子福,已经算是保养好的了,太上皇的老态比起同龄的庄稼人来还是少了许多。当男人、女人变成老头子、老太婆,男女之别全不重要的时候,就是真的老了。太上皇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进攻的意愿和征服的企图,只有顺服和消沉。我一整晚抱着他睡,就只是抱着。他需要的只是我身上的温暖,一个人形的、不会变凉的汤婆子。他的手也会在我的胸腹流连,却没有挑逗的意思,只是贪图那份温软。他似乎怕我有别的意思,总是挨一下就赶紧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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