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记忆很好，幼时发生过的事情他几乎都记得。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他的所有记忆之始，是一片黑漆漆的地方。很冷，很阴森。
他还记得那包裹着他的粗糙布料磨得他生疼，还记得那僵硬冰冷的床榻叫他极不舒服，还记得那强烈的饥饿感叫他意识涣散，还记得有一双手颤抖着抱起他，有温热的泪珠滴落到他的脸上，记得有隐忍哀戚又充满了喜悦的哭声在冰冷寂静的宫室里响起。
记得有人解开了那粗糙的布料，给他换了一块柔软舒适的棉布，记得有一双手轻柔怜惜的为他抹药，记得有人哼起了好听的小调，记得有人轻轻的在他眉间落下一吻，一手抚着他的脸，怜惜万分的唤他一声：吾儿。
“吾儿。”
那一道充满了喜悦和爱意的声音，至今铭记在他的脑海里。那一瞬间，从心底涌起的莫名安全感和亲切感，叫他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再不是孤苦无依之人了。
那是他的娘亲。
那是一缕给了他温暖的怀抱，让他不再孤独无依独自漂泊，让他心所归属的幽魂。
可如今，那缕幽魂已然归去……
重霄视线偏移，落到了一旁被保养的极好的长剑之上，那伊河之畔的一战后，还留在这世间的唯有那一具冰冷的尸体和这柄她喜爱非常的长剑。
每每看见这柄剑，他就好似看见了娘亲一手怀抱象牙，一手持剑而立，站在他面前神色温柔眼眸慈爱的看着他。她眼中波光流转，嘴角擎着一抹最动人的微笑，她说，“霄儿，来娘亲这。”
一次又一次的，当他走过去的时候，触手所及，唯有这柄已经没有了娘亲温度的长剑，它仍旧锋利，仍旧摄人，可早已失去了温度。
舒姝注意到重霄的走神，目光也追随着他的视线而去，映入眼睑的是那柄皇帝从不离开视线里的古剑。
“皇上，这剑……”舒姝其实很早就想问了，因为这柄剑是在大皇姐闭关之后皇帝才带着身边的，她总觉得大皇姐并非只是闭关那么简单。
重霄收回视线，淡淡的说道，“是皇姐给朕的。”
舒姝踌躇了一下，问道，“长宁皇姐她真的是闭关了吗？”
重霄的心中一痛，并不那么避讳舒姝，直言道，“不是，她已经离开这方世界了。”
“皇姐自幼爱武，此番也算是求仁得仁了。皇上莫要伤怀。”舒姝惊讶了一瞬间，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死亡，而是踏碎虚空。
重霄闻言愣了愣，求仁得仁吗？
娘亲说她飘荡在三千世界里，为那些无辜冤枉、含恨而终的女子报仇雪恨，她说她无牵无挂，来去逍遥。
唯独放心不下他，唯独牵挂他。
说她一直在寻找他。
娘亲在这里找到了他，护持他长大，为他构建一片乐土，教他一身本领，终归也算得上一句“求仁得仁”了吧？
忽然，重霄垂首抿笑，“是呀，她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惟愿她如今平安康顺而已。”
他们终归还会再遇的。愿下一次，他能先找到娘亲，给娘亲庇佑，替娘亲肃清障碍，让他尽一份做儿子的孝心……
第138章 武道至极之错了
重霄站在皇宫高墙之上看着舒姝离去，回头就看见了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宋晟，他一头白发如雪，面上的线条和神色都冷硬僵直，没有半分的柔和动容，一双眸子冰冷如铁，就如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怎么凿也凿不穿。唯有偶尔看向他的时候会柔和两分，叫他知道他还是活着的，还是有感情的。
“太傅。”重霄恭敬的揖礼道。
这个他本该称为父亲的男人在亲手葬送了娘亲的性命后三步白首，从此再没有动过武功，他亲手将娘亲葬在了那个小山谷里，不吃不喝的在娘亲的灵前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将宋阀之位传给了他的弟弟，自请入朝为太傅。
帮他处理朝政，帮他训练军队，帮他推广新政，帮他稳固皇位。几乎将自己当成一个铁人来使用，但凡他需要用人的地方，他头一个顶上，若是力有不逮也能找到合适的人顶上。
所有的难题，只要一经他的手，就都变成了小菜一碟，立马迎刃而解。甚至他觉得，这个男人就是一个天生的皇者，该是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之上挥斥方遒俯瞰天下。
可是，就因为娘亲临终前的那一句话，他任劳任怨的帮他，处处护着他，教导他，指点他。
宋晟听到重霄的话，转眸眼神稍稍柔和的看着他点头，然后视线再度转开，放到了舒姝远去的迎亲队伍上，满目都是追忆，“很漂亮对吗？你娘亲若是穿上嫁衣，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重霄回头看着那远去的迎亲队伍，不由自主的点头。娘亲若是穿上嫁衣，必定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可他很清楚，娘亲，并不愿意跟他这位不知道哪一世的父亲共结连理。
宋晟继续说道，“我曾命人制了一件华美的嫁衣，以最名贵的金丝煅云锦为底，以最纯的金丝为线，制衣九寸九尺长，取意长长久久，绣九十九只鸾凤，取意鸾凤和鸣，衣摆之上坠了九百九十九颗打磨圆润的细小红宝石，取意天长地久。”
“我总是以为，有朝一日她会为我穿上的。想着我们可以能地久天长和和美美，”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中的柔色情丝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冰冷荒芜，“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