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贺冲问:“我能问问吗,你爸为什么对你动手?”
周茉声音低沉:“记不记得我问过你怕没怕过什么?”
“记得。”
“如果我说我怕画画,你信吗?”
贺冲转头看她一眼:“虽然不大明白,但是我信。”他看她被河上的风吹得缩紧了脖子,咬着烟,脱下身上的外套,往她头顶上一扔。
猝不及防,周茉被罩了个严严实实。她抓着外套,拿下来往肩上一披。外套里衬还带着贺冲身上的温度,散发着很淡的烟草气息。
“小时候……七岁左右,被我爸拉去参加一个绘画比赛。他对我信心满满,但最后我只得了第二名。我爸把我关在书房里,拿这么厚的木板子抽我的手……”周茉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厚度,“抽得很重,过了一周,我拿笔都还觉得疼。从那以后,我就害怕参加任何比赛……”
贺冲眉头紧蹙,不敢去细想周茉描述的那个场景。他小时候虽然没爸也没妈,但在舅舅跟前从没挨过打。
“是怕你爸再打你,还是……”
周茉摇头:“我爸说我没好好练习,但其实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看过第一名的画作,和她相比,再练习五年我也追赶不上——就是有一种人,天生比其他人更具灵气。有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爬得够高,但总有更高的山挡在前方。所以后来,只要是比赛性质的绘画,我就无法等闲视之,画出来的东西匠气又丑陋……”
贺冲吐出一口烟:“怕归怕,你能学上这么多年,总归不讨厌吧?”
周茉愣了一下:“不讨厌。”
“那不就得了。别想太多,山外永远有山,只要你还有登山的劲头就行了。”
周茉垂头沉默。
“我只知道你是画画的,还从来没看过你的画,给我看一眼吧,见识见识有多丑陋。”
周茉瞪他:“那是我自谦的说法,反正比你画的肯定好多了。”
“跟我比有出息吗?我文盲啊。”
周茉:“……”
她掏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贺冲:“前后几张都是。”
贺冲接过去,滑动屏幕。
周茉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密切注意他的表情变化:“怎么样?”
“不错啊。”有鼻子有眼。
“真的?”
“是啊。”滤镜也加得恰如其分。
周茉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把夺回手机。
屏幕上是的她的自拍。
“你!”
贺冲很无辜:“你让我前后翻的。”
“那你也应该自觉!”
贺冲看她要奓毛,赶紧伸手一掌按在她的脑袋上,安抚道:“画我看了,是真的不错,起码我看得明白。”
周茉“扑哧”笑出声:“标准也太低了。”
“你要是画人像,比如画我,我肯定得给你提高标准。”
“你也不难画啊……”周茉一顿,忽地住了声。
贺冲的视线却一下子扫过来,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不难画?画过?”
“画你?别开玩笑了,浪费笔墨。”周茉心虚,从大石上跳下来,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跑去,“赶紧走吧,很晚了!”
出发之前,贺冲绕了点路,先去服装厂跟舅舅和一飞道别。
晚上厂里停工了,贺正奎和贺一飞正在宿舍里看电视。他们把两人送到了厂房门口,又看着他们上了车。
贺正奎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格外慈祥:“周姑娘,以后有空多跟贺冲来玩,我再摊饼给你吃。”
“爸,谁稀罕那两张饼。”贺一飞看着周茉,笑着跟她“推荐”自己的表哥:“周小姐,我哥这人挺好,挺靠谱……”
贺冲:“一飞。”
贺一飞立马收声,摆摆手:“常来玩!”
车开出去很远了,周茉又回头望了一眼。夜色里,厂房已经看不见了。周茉转头坐好,看向贺冲:“今天谢谢你。”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家庭,即便有残缺,却也足够温暖,一蔬一果有一蔬一果的知足常乐。
贺冲“嗯”了一声当是应答,眼里却泛起笑意。
周茉到家的时候,恰好与她平时上完了晚上的公选课的时间差不多。
贺冲把车停在离她家不远的路上,在周茉下车前,还是多嘱咐了两句:“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表面上服个软,别让他有机会对你动手。”
周茉说了声“好”。
贺冲看着她白皙的脸颊上那个刺目的巴掌印,一些过心的话已到了嘴边,但还是没说出口。
周茉:“那我回去了。”
她下了车,在阴影里向着远处亮着灯光的地方走去。
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的贺冲喊她:“周茉!”
回头一看,贺冲不知何时已下了车,朝着她大步走来,步履洒脱,仿若带风。她正要说话,贺冲一步迈到她跟前,与她只隔半拳的距离。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灯光,将她完全罩在他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