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二爷,果然说到做到,真好。”她如是说。
秋田哭着磕头,想求她,却不知该求什么。
未絮拿起酒壶,闭上眼,仰头灌饮,那佳酿顺着唇角流淌至颈脖,衣襟渐湿。
“砰”一声,她放下酒,双手撑着桌面,痛饮过后的双眸是烈的。
“别告诉他,”未絮喘着气,沉下声,好似祈求,又好似命令一般,说:“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秋田张张嘴:“奶奶……”
不再多话,她转身踉踉跄跄进屋,直愣愣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这样仿佛睡过去。
第四十五章
公元1424年七月,永乐皇帝崩于榆木川,八月,太子命皇太孙赴开平迎大行皇帝龙轝回京,并报讣天下,停音乐祭祀百日,男女婚嫁官员停百日,庶民停一月。
讣文送到苏州知府衙门,官员皆素服乌纱帽黑角带,行四拜礼,跪听宣读。乌压压的大堂里,薛洵闭上眼,听着周围同僚铺天盖的哭声,那个做了半辈子通判的老大人口中喊着“圣上”,昏死过去。薛洵睁开眼,不自觉望向院中,看着亭内石碑上刻的“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谓公正能明察事理,偏私则政治昏暗。
石碑的北面还刻着十六个字,从大堂这里看不见,但薛洵记的清楚: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大明王朝的每个衙门都有这么一块戒石碑,警示为官者清廉公正,以民为本。
薛洵感觉头有些痛,他没有想到君父宾天的消息会令他震动至此。
恍惚想想,为官数年,不算懒散无为,但也称不上恪尽职守。
年幼目睹的那场靖难,使他心底对那个夺权篡位的帝王有依稀说不明的抵触和畏惧。曾经一度他想不明白,为何父亲一面忠诚于建文帝,一面又为篡权的朝廷鞠躬尽瘁。
后来长大些,老爷夫人一直督促他考取功名,因大哥体虚孱弱,父亲便将重任寄托在他一人肩上,要他效力国家,撑起薛氏一门。
那时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压抑和反感,苏州这个地方本就富庶闲逸,他何尝不想像别的少年郎那样,租一条船,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游历江南美景,观赏各地风光。可惜他不能,他的人生是老爷夫人强塞给他的。
会试那年,心儿死了,他正当一个反叛的年纪,于是在考场上胡乱答写一通,只盼望着落榜,朝廷能将他这个区区的举人派遣到远远的地方,离苏州越远越好。
后来果真落榜了,可惜老爷夫人要他留在苏州照料薛府上下,于是请江槐保举,为他谋得这个官位,致使他不得不回到薛家,回到这个幽深的庭院,与那些混乱的关系和繁杂的人情世故拴在一处。
时至今日,少年意气早已沉淀,他跪在衙门大堂里,听见大明朝的皇帝没了,那个篡位的皇帝,用兢兢业业的二十二年和卓越的政绩证明了他的能力,他是个好皇帝,可惜直到他驾崩以后,薛洵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臣子。
或许苏州这个地方果真太过饱足奢靡,容易消磨意志。
薛洵这样想着,讣文已宣读完毕,他随众人一同磕下头去,脑门重重贴在地面,心中也重重一叹:皇上。
***
九月,太子登基,定次年为洪熙元年,大赦天下。
被流放贵州的柳未岚回到了苏州。
未絮前去看望兄长,近两年不见,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变得清瘦黢黑,双手粗糙,嫂子和娘哭得厉害,未絮道:“哥哥经此变故,还望痛改前非,以后好好安生,莫再惹事了。”
哥哥热泪盈眶,道:“自然改过,再不能犯了。”
过了一会儿,娘忽然想起什么,问:“春喜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哥哥纳罕:“春喜?她不是小妹的丫鬟吗,怎么会跟我一起?”
未絮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或许她自己去哪里过活了吧,外头自由自在的,回来做什么,随她去吧。”
闻言,娘也不做多想,继续拉着儿子询问关怀。
月末,晚夕,薛洵从衙门回府,独自关进书房,约莫戌时三刻,把未絮叫了过去。
“朝廷准备调我去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他开门见山:“文书已经到了,近日便要启程赴任。”
未絮心头猛地撞了两下,怔怔的,半晌反应过来,僵硬地笑着作揖:“给二爷道喜,恭喜二爷高迁。”
他看她一眼,仍是淡淡的,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
“什么?”
他低头翻书,没瞧她,道:“想清楚再答,我只问这一次。”
未絮紧攥着手,指甲掐进肉里,提醒她不要乱了分寸。
但胸口那颗心跳得太狠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冷静观察他的神色,又将上一句话琢磨一番,随后轻笑一声,摇头:“我不走。”
薛洵抬眸,看进她幽深的双瞳。
未絮扯扯嘴角:“我走了,欢姐儿怎么办,难道带上孩子一起?这算什么?分家?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薛洵面色清淡,道:“正是,我也这么想。”
她接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他没吭声,默然坐在了椅子上。
未絮抓着自己的手:“二爷很累吧,心里也在矛盾,究竟要不要带我一起走,若要走,必定不能舍下欢姐儿,如此一来与分家无异,府里必然大乱,再说……二房都离开了,月桃又该如何?你不想应付那种麻烦的局面,而且……”她顿住,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