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这辈子,不知道与它还有没有缘分。在四周强敌的包围下,大宋和它还有没有缘分。
我看了它一会,不知为何,心情郁闷极了。
在这样的夜里,突然就想起了她。
伯方留下的那颗珠子,安然躺在嵌螺钿的沉香盒子中。我把它拿起来,神差鬼使般一时失手,掉在地上。
我俯身去捡,却发现那珠子不知道哪里的机括摔到,此时在地上像蚌壳一样缓缓张开,露出里面两颗小小的红绿小珠。
我讶异地把它拿起放在掌心中看。
那红绿两色的珠子发出光芒来,在黑暗中幽荧明灭。
我看了许久,伸手去触了一下绿色的珠子。
那珠子被我手轻轻一按,陷了下去。有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过去,远远落到遥不可知的地方去。我受了一惊,急忙抬头看周围。
我周围的世界全都扭曲了,柱子弯曲,藻井旋转,连脚下的地砖都开始凹凸起伏。
我在惊骇中伸手去扶身边的窗,就在我伸手的刹那,我身边全都变化,我的手扶在一堵我从来没见过的墙上。
转头看身后,全是黑暗,没有点灯烛,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依稀看到这个房间不大,摆着的物事却很怪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些只有形状没有花纹的是不是家具。
我把身子贴着墙壁,靠在墙上好久,慢慢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挪到窗户边,窗户上嵌着透明而坚硬平滑的东西,像西域进来的玻璃,可是居然这么大这么平整,真是让人惊异。
从帘子缝里透出去看外面,整个世界都是流光溢彩,那些奇形怪状的高大东西似乎是这里的房屋,里面外面都放射着光芒,连街道上都有串珠般的灯照出明亮光线,夜空被过量的灯火映彻得粉红,天空的颜色浅得看不见一颗星辰。街道上还有奇怪的东西呼啸来去,速度快得只有一闪就消失。
这个世界,过分明亮得连星月都没有办法在天空显现。
漂亮得让人惊异,可是,却也怪异。
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夜非常奇怪。
窗户旁边有一扇门,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我迟疑了半晌,伸手去推门,打不开。我于是握住那门上的把手,向左右转了几下。
门轻轻地‘喀’一声,缓缓被我推开。
里面没有光,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渐渐看出个轮廓来。
对面的床上有个人在安睡。
我小心地走过去,仔细地端详她在黑暗中的睡颜。
我当年在无数个夜里,小心翼翼偎依的容颜。
也不知道是梦是幻,觉得她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但等我俯身下去,细细地贴近她看时,才发现这样近地凝视,她再不是当年的清扬眉宇,她的眉心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似乎一直不开心。
我当年这般喜欢的人,我终究没机会看着她在身边老去。她还是只在我的梦里衰老。
在这么广袤的长远时间里,她刚刚好出现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在这么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喜欢上她,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又或许,可能是劫难。
是啊,谁知道是劫难还是缘分。
现在我知道了沉默的好处。我宁愿我就这样在她沉睡的时候,静静看她几眼。
我是应该用沉默埋葬了所有过往。
我伸手顺她的发丝抚摸,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我能染指的,也只有它。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被她的头发流泻着覆盖。
我看到那一页的画,是个脸色沉郁的男人,神情灰暗迟钝。还有下面几个字。
祯赵宗仁宋。
我犹豫了半晌,几近恐惧地把那五个字反过来念。
宋仁宗赵祯。
是宫廷画师的笔触。旁边有字,说“在位四十一年。”
我的眼睛惊骇地定在那幅画上。
难道这会是我将来的样子?
她这里的人,能够看到我的未来罢。知道我将来要变成这样的人,眼神空洞萎靡,头埋在缩起的肩膀中,目光呆滞。似乎人生中,再没有东西是值得期望的。
她这里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一步一步走向这样的自己。
我将要这样地做四十一年没有成就的帝王。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有过理想,但因为成了皇帝,我现在连基本的星图都已经淡忘。我也曾经以为找个人和我一起依靠,我的人生就能圆满,可是我终于未能得到我所爱。我有过抱负,但是现在已经惨淡收场了,也因此知道了以后要如何做个好皇帝。
从当年的无知孩童,到现在知道如何运用手腕,如何漠视理想,如何对人生妥协。
这一场蜕变,不是不疼痛。
到如今我唯一要做的,是替自己生一个继承人,来坐那个总要空出来的皇位。
与某个女人替大宋生个儿子,这就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情。
我没有做大坏事。却也没有能够让人记住我的功绩。
我就是一个,平庸的皇帝。
连自己的爱情也是梦幻泡影。
一生,眼看着就是这样。
我把那本书慢慢放回去,凝视她的容颜,始终害怕惊动她。
她呼吸细微,看起来她回家后好多了,不像以前在我身边,轻轻一点声响都会让她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