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搀着郑老师往图书馆外面的玻璃长廊走,“图书馆正好有个咖啡厅,这会儿估计人不多。”
他和从前大不相同,人瘦了许多,连啤酒肚都不见了。黑发中掺着一半白发,乱乱的耷在头上。脸上皱纹遍布,眼睛也有些发灰,不那么明亮了。
一路走过去,他腿脚也大不如前,颤颤巍巍的,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健步如飞的样子。
时间好无情,才短短六十载,便把一个鲜活的人逼着面对死亡前进了。
说来郑老师虽算不得这年龄里看着年轻的,但至少比我妈好一些。我妈还不到六十就重病撒手人寰了,看着年轻,可身体完全垮了。
世事变化无常,面见一次少一次,话谈一次没一次。
……
咖啡厅。
“郑老师,您不是退休了吗?”我问,“怎么跑我们学校来了?”
“怎么?”老郑喝一口咖啡,“现在老年人也能上大学!”
“老年大学!”我立即说。
“差不多。”郑老师笑着说:“学校工会组织退休教师继续学习,丰富老年生活。我看到正好有名额,就厚着脸皮过来了。每天就一两节课,不累也能学到点儿东西,挺好玩儿的。”
“您学的什么方向呀?”
“文学。”老郑说着还有点儿害羞,“年轻的时候喜欢文学,没机会搞,现在跟着你们这些大学老师学习学习,和年轻孩子一起写写诗读读剧本啥的。”
“挺起来挺好玩儿的诶。”
“那是,这段时间省里三行诗比赛,我都进决赛了呢!”
“真的呀!”我眼中全是惊喜,“您太厉害了。”
不知道为何,面对年长者的时候言语间总会不自觉想要夸夸他们、哄哄他们,就像当年他们哄我们一样。看他们被夸有价值的时候那种骄傲又藏着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的样子,特别叫人欣慰。
当从事业浪潮中退下,从家庭压力中挣脱,老年最需要的就是被别人认为有价值,不论是那方面。有时候这点小小的价值就是一个让继续抱着希望积极活下去的重要推动力,千万不可吝啬。
“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老郑问。
“去年。”我说,“我母亲过世,回来办后事,就干脆不回去了。”
“哎,我都不知道。”老郑赶紧说,“看我这脑子,乱说话。现在还好吧,没事?”
“没事。”我笑了笑,答:“她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当初知道的时候挺伤心的,现在没事了。”
老郑关心:“现在还是一个人啊?”
我点点头,“嗯,一个人。”
“一个人的气质就是会不同,郑老师活了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人,看人还是很准的。”老郑语重心长,“姑娘,知道你现在事业很成功。但事业固然重要,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你现在没有亲情的维系,就只剩爱人这个选项了。”
“我觉得无所谓啊。”我苦笑,“没有也无所谓,工作挺充实的。”
“你又不是机器人,整天只工作就完了。你还年轻,多尝试,培养自己的感情和生活乐趣。”老郑说,“从前你就胆小,面对困难很多时候都选择退缩或放弃,我最担心你就是这一点。”
“不说这些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看缘分吧。”我说,“郑老师,以前的同学还跟您联系吗?”
“有。”老郑点点头,“就是不多,大多数一毕业就再也没消息了。你不也是,要不是今天偶然这么遇到,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在干什么。”
“我回来也没去拜访您一次,是我疏忽了。”
“没什么,你忙,我知道。”老郑笑着说,“好多孩子都是毕业就走了,我就知道个当初的去向,后来怎样也不得而知。就想蒲公英似的,到了成熟的季节就被阵风刮到世界各地去了。”
是啊,就像他养大的一个个孩子,都飞走了。他只能看着,只能祝福,不可能阻碍他们飞往更高更远的地方。
“特别是你们国际部,分布得更远,多少都在国外不回来了。”老郑看我一眼,“现在在哪儿开得灿烂老师也不知道,但一想到这么多孩子现在都长大成人,有自己的事业、家庭,也算辛苦耕耘几十年没白费吧,心里还是欣慰。”
“您总是这样,学生好您就什么辛苦都不说。”
“你们都过得幸福、有收获,我的任务不就完成了嘛。”老郑感叹不已,“工作几十年,现在回头看看还是硕果累累,也没什么好惭愧的。现在退休了,也不用在提心吊胆顾着你们了,我也过过自己的小日子。”
“您那时候还总说我们是您带过最差的一届呢。”我笑着说,“说以后肯定都是些不成才的啃老族。”
“是啊,是总这么说。”老郑想起过去的事,笑了起来:“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结果之后一届比一届差,真是气死我了。”
“哈哈哈。”我在他面前可以不加掩饰地笑,不用装作成熟或稳重的样子,能安心做个孩子,这是妈妈去世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