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念心底骤然一痛,只觉惶然。
在得知自己只剩寥寥数日以后,她下意识想起,千里之外的京城,尚有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儿女绕膝,虽无娇妻,却有美妾,想来人生应是快意,早已忘了少年时曾动心的姑娘,可她有一个荒唐的念头,她想回去,想看一看记忆中,那座爱过的城池。
可是,怎么偏偏又相见。
当她听得胤祀那声低呵,便知,他来了。
已有九年,不曾有人唤她“展念”。她想不到,这样多的光阴流去,几番沧海桑田,他竟还是念她至此,然而人事全非,她已无岁月可供白首,相见争如不见,长情莫若无情,她望他放下,望他忘记,望他大步向前,再不停留。
他的桎梏她无法挣脱,只能出言相劝,然而鬼使神差,她听见自己说的是,“九爷,男女授受不亲。”
……
嗯当然,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
……
胤禟一窒,胸中酒意翻涌,他掩唇一阵呛咳,展念连忙抽身,脸色苍白地退后数步,扶着近旁的柜橱喘息不止。
胤禟未料到她已虚弱至此,眸中满是怔愣和茫然,“你……”
展念一笑,走至桌前提壶续茶,行云流水的动作带着世家的教养和礼仪,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致,胤禟却只觉陌生。
眼前女子端坐执杯,轻拂茶面,氤氲的烟气中,一片淡然悠远的宁静。
胤禟见她只给自己倒了一杯,神色一冷,便要伸手取杯,展念轻按他的手腕,“酒后莫饮茶。”
胤禟的手下意识一抖,竟僵住不动了。
展念垂眸,默然放开。
胤禟慢慢开了口,“这些年,你,你可好?”
展念迅速地回:“很好。”
“……”
“……”
原来彼此之间,已是这样无话可说的境地。
胤禟低笑一声,“莫寻自然会待你好。”
听到莫寻的名字,展念神色微微一动,“嗯。”
简单的一个字,却是下意识的放松柔和,竟依稀可见从前的影子。胤禟顿觉心头邪火乱窜,控制不住地讥讽道:“那你怎么不嫁给他?”
展念听出他语中的轻蔑,目色亦转为寒凉,“他不是你随便可以玩笑的。”
胤禟冷笑,“好一个琴魔、琴仙,展念,你知不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年你处心积虑,只为让我牵线搭桥,和他远走高飞!”
展念起身,“出去。”
胤禟亦起身,眉眼俱是怒意,“怎么,我说错了?”
“你糟践你自己,可以,糟践我,也可以,糟践他,你不配。”
胤禟气极反笑,“我不配,他便配么?”
“九年里,他从未做过一件叫我难过的事,更没有一分一毫伤害我的心思,你呢?”
胤禟的眸色一缩,他狠狠将她抵在墙壁上,“当年的事,绝非你……”
展念的背脊撞得生疼,她微微皱眉,“我知道。”
“你知道?”
“孝期禁酒、禁歌舞、禁房事。那个孩子若生下来,必惹圣怒,你为天潢贵胄,自然从轻发落,而我,死无葬身之地。”
胤禟愕然,“你既知道,为何不回?”
展念只觉万分好笑,“你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九爷,九阿哥,容民女斗胆提醒,你如今为人夫,为人父,不觉这话可笑吗?”
胤禟声音沉沉,“我没有。”
“有或没有,与我何干?”
“你恨我。”
展念闭眸叹息一声,再看他时,已是如常的云淡风轻,“九爷昔日厚爱,我牢记于心,只是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我早已放下,亦是真心愿九爷美满。”
“美满?”胤禟笑意森寒,“原来我锥心刺骨的九年,竟是这样可笑,何止可笑,简直可悲。”
展念不语,只淡淡看他。
胤禟慢慢放开手。
他原以为,找到她,九年的噩梦终于得以结束,却原来,只是坠入下一个万劫不复的噩梦。胸肋的痛感愈发强烈,他弯下身,疼得一阵干呕。
展念下意识扶了一把,“佟保跟来了吗?”
胤禟怒火难抑,他甩开她的手,“走开!”
他不要在她面前如此狼狈。
胤禟并未用力,展念却已踉跄后退数步,没稳住,一下跌坐在地。展念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已虚到如此地步,她有些茫然地爬起身,将胤禟就近扶至榻上,胤禟不敢再动她,在榻上蜷起身,咬牙硬撑。
“有人跟着你吗?”
“没有。”
“八爷呢?”
“……”
展念忽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胤祀何其精明,既知胤禟来寻她,自然不会碍眼打扰,大约是结了酒钱,径自去了。
展念脚下刚刚迈出一步,胤禟便死死攥住她的手腕,额上已是一层冷汗,“不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