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笑道:“那年八月,娘娘无子却破例晋封,位列七嫔,此乃无上荣宠。十数年间,圣恩未尝稍减。”
展念点头感叹,忽又想起一事,“扶苏姐姐,我还有一事请教。昨天傍晚我在九爷那边研墨,看窗外阳光不错,就有些心不在焉,九爷便让我回去,我问他会不会因此责罚我,他却回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不明所以?”
“他说,心之忧矣。”展念摊手,“这句话是说,让我时刻忧心这件事,还是说,他心里对我感到担忧,又或者……”话未说完,扶苏已掩唇笑个不住,“九爷找的侍书丫头……原来胸无点墨……此事……果然蹊跷……”
“此句是有什么典故来由?”
“此句也出自《诗经》,‘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思是,我见桃树果实繁盛,心中忧闷,只好放声歌唱。时人谓我傲慢狂妄,他们是对还是错?你说我该如何做?九爷这样说,是怨你不懂他呢。”
“那……为什么看到桃子会觉得忧闷?”
“世人对此诗看法不一,具体何解,全在个人。”说笑间已到宜妃帐前,扶苏提醒她:“收声,低首。”
淡色帐帘掀起,两列宫女噤声垂手,扶苏行至列前侍立,展念低首缓行,至帐中挽裾跪地,“参见宜妃娘娘,娘娘千岁。”
第6章 行人难久留
清淡的海棠香气里环佩琳琅,衣裙曳地窸窣有声。一袭柳叶织锦的碧色裙衫渐入视线,须臾,听得个不疾不徐的声音,“平身。”
展念起身,缓缓抬头去瞧宜妃,凤眼含威不露,丹唇暗藏锋芒,勾勒出爱憎分明的姣好面容,然而沉寂的眸子却极不和谐,仿佛是精致的人偶失去了牵引的线,显得毫无生气。
展念默然,这样的眼神她曾在过去无数次演绎。深宫旧人,任是荣宠一身,藩篱之中也终是如此模样。
帐外内侍入见,“皇上改召卫氏,特命奴才前来,娘娘不必等了。”
宜妃闻言,将发上华贵明艳的步摇尽数摘去,笑道:“劳烦公公回禀,妾闻卫氏入帐伴读,便已知不必等了。”言罢微微垂首,掂了掂手中步摇,“君恩浩荡,皇上所赐,果然沉重。”随即道:“你,随我来。”
走入内室,宜妃将步摇随意掷于妆台,打量着展念,“何名?”
“展念。”
“展念,斩念,斩除心念。”宜妃挽过青丝,随手拔去其中白发,“倒是个好名字。”
展念看着宜妃年轻又苍老的侧颜,忍不住轻声劝慰,“娘娘不要伤心了。”
宜妃面色未变,“是个有胆子的丫头,难怪九阿哥喜欢,不俗。”
“九皇子成天看着那些不俗的,难得见到一个俗的,新奇而已。”
“你这孩子倒有趣。”宜妃泛起丝笑,转又蹙眉,“可见,他过得也不快意。”
展念尚在思考宜妃是怎么一语道破天机的,便听宜妃又问:“秋已凉,衣可曾加?餐饭可曾加?寝被可曾加?”
展念被问得发蒙,“奴婢……奴婢昨天才到九爷身边伺候……”
“他跟他皇阿玛一样脾气,身边伺候的连个女孩儿都没有。”宜妃将手放在展念发顶,“他给你侍书的位子,说明他亲近你。女孩儿总归心细,倘若他累了、病了,或是心里不痛快,没个体贴的人可怎么好。这些年,本宫给他的女孩儿他都看不上,幸好是收了你。”
展念沉默,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去照顾胤禟衣食起居,但此刻她只是不愿反驳一个黯然的母亲。
妆台上,金银镂空花卉缠枝纹炉中海棠香萦,宜妃揭盖添香,“可识此香?”
“奴婢不懂香,只知道这是西府海棠的味道。”
“据说,海棠非花,实为草叶,故别名曰‘相思草’。”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海棠有花的柔弱,却更有草的韧性。”展念笑道:“奴婢也爱海棠。海棠被誉为‘花贵妃’、‘国艳’,可以种在皇家园林与牡丹玉兰争艳,可苏轼也写过,‘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海棠亦清亦魅,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有自己的光芒。”
“先时,母家宅邸中,曾有我手植海棠一株,花色为蓝,世所罕见。入宫数年后,宅邸改迁,九阿哥孝顺,便将那园子划入他府中,待你回京,可前往一观。”宜妃捧起展念面庞,“却不知眼前这一株海棠,是开在上林苑,还是竹篱间。他若能得你为妾,实为有幸。”
展念一惊,忙道:“九皇子尊贵无比,奴婢不敢逾越。”
宜妃听罢也不再多言,只又细细叮嘱胤禟的衣食起居诸事,直到弦月初升,星河渐明,才命扶苏送展念回去。
扶苏将展念送至胤禟帐前便告辞了,所以展念确信佟保是为她掀了帐帘,不禁有些错愕,自己的地位竟这么迅速地提高了吗?朝帐内挪了几步,便谨慎地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