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茫茫的目光,一点一点,落到了实处。
胤禟努力地看她。
展念对他笑。
“阿念,我走了。”
展念俯身吻住他的唇,“我展念,言出必行。”
语罢,已无人应。
她的夫君,死在八月二十七,四十四岁生辰之夜。
不远处的街巷,已有更夫打梆敲锣地经过。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秋分以后,昼短,夜长。昼愈短,夜愈长。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她的夫君,从此一生,只余春夏,再无秋冬。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第66章 岁岁不知春
“倒是很有义气。”李绂拨开楚宗的匕首,“塞思黑病故,我去写奏折,此处全权交给二位大人,先前的僭越之举,我不会上报。”
胡什礼闻言,立即将也晴和云敦也放了。
“福晋!”
囚室的门忽然大开,荒蛮而激烈的月光照进,如鸿蒙初开的惨白。
展念轻轻将胤禟放下。
胤禟仿佛被她的动作惊扰,血色褪尽的面容上,最后蕴下的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月光下,也晴不可置信地看见,福晋素来乌黑的长发,已是斑驳不堪的颜色,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可是忽而风起,轻云蔽月,骤然黯淡的天地间,那些霜雪般的月光仍留在她的发上。
“也晴,打水来。”
也晴已惊怔得不能动。
云敦迅速依言捧过水盆和巾帕,楚宗亦捧过一套干净衣衫,也晴终于能开口,“福晋若难过,便哭出来罢。”
“哭什么?”展念拿起巾帕,甚至有微微的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也晴再说不出话。
是啊,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把她当做小孩子了。
展念仔细替他梳洗整理,神情温柔,声音宛若呢喃。
“那年,我是你的侍女,如今,还是扮作了你的侍女,看我们俩,一个老主子,一个老丫头。”
“以后我不在,那些养尊处优的毛病,可得改了。”
“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给你梳头的场景?”
“你被我硬生生按住,可别扭了,我却笑得好大声,说,揪住你的小辫子了。”
“你耳根都红了,还冷着脸要走,被我缠住不放……我是不是挺像流氓的?可你明明也在忍笑啊……”
展念顿了顿,伸手,轻轻于他的眉心一敲。
“你啊。”
朝霞卷着秋色,慢慢铺展开了。
胡什礼已遣人买好一口薄棺,他拍着寒酸的木板,有些惆怅,“怎么说,也算天潢贵胄,死后竟是这样潦草。”
楚宗坐在一旁,“皇上知道了?”
“知道了,已经派人去西大通接两位公子了,待他们赶到,便扶棺回京。”
展念起身,望向院中的棺木,对云敦道:“放进去罢,我梳洗一下。”
云敦看她神色如常地走开,有些惊恐地问也晴:“福晋是不是疯了?”
“你知道,福晋得知寻公子已死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面不改色地刨坟。”
云敦打了一个寒噤。
展念认真打点了自己,抱琴施然而出,在棺木旁席地而坐,笑道:“听好了,我弹最后一遍。”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胡什礼压着嗓门问楚宗,“这曲讲什么的?”
“两只雁。”楚宗挑了《雁丘词》小序中的一句,若有所思地吟:“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
胡什礼急了,“殉情?”
曲终,展念淡淡开口,“封棺。”
在场诸人皆是震惊,“什么?”
展念又重复了一遍,“封棺。”
胡什礼愣愣道:“不等,不等两位公子来吗?”
“不了。”展念含笑望向棺内的夫君,“他最怕在别人面前狼狈了。”
云敦咬牙,缓缓将棺盖推上,推至一半,展念平静的眉眼忽然颤了一下,“等等。”
找了一把剪子,展念拆下自己的发髻,利落剪下一缕,轻巧挽成同心结的样式,打开胤禟的手,放入,复握紧。她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叹道:“黑一缕白一缕的,难看了些,你别嫌弃。”
也晴别过脸去。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也晴忽然悟到,福晋不是疯了,而是死了。一连数月,她皆举止如常,神色如常,九月传来八爷去世的消息,福晋只淡淡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十月,楚宗和胡什礼私自开释之事被发现,前往刑部议罪,福晋十分周全得体地重重谢过二人,十一月,王土各地流言四起,暗指皇帝戕害手足,李绂因一句“便宜行事”成了替罪之羊,十二月,弘晸和弘暲方入直隶便被扣下,奉了皇命,带回内务府居住养赡,九爷一应丧仪,交由福晋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