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敦见只剩下自己,便已了然,“云敦此后,只知钟家,不知福晋。”
“去罢。”
云敦行了几步,回眸看时,风雪中的女子背脊挺直,凌霜而立,“福晋……不跪一跪九爷么?”
“不跪。”展念答得干脆利落,“他若见我跪他,可要生气的。”
云敦怆然,大步离去。
曾有一狂夫,披发渡河,其妻止之不及,狂夫渡河而死,其妻弹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湍急河水下,是一条既定的命途,一个必死的沉沦,可是她的夫君便是这样一个疯子,知其不可,偏要为之,蹈死不顾,欣然相赴。
“胤禟,我走了。”
展念转身,迎着茫茫白雪,踽踽独行。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送君者皆自厓而反,君自此远矣。
往迹园中,知秋仍守着展念。
知秋眼见她一天天萎败地赴死,眼见她一天天顽强地求生,明明吃什么吐什么,然而一日三餐从不间断,明明已是走路都艰难,然而总要去到各处看一看。
二月里传来如云病逝的消息。
知秋暗叹,如英与如云,一刚一柔,想来家破人亡的打击太大,忧思郁结,终于没挺到下一个春天。
展念笑问:“我还活着,是不是挺奇怪的?”
知秋答:“明天是春分了,春分以后,日头会一天天长起来,姐姐能好受些。”
“唔,春分。”展念望了一眼檐下香巢,人去梁空,不见双燕,“快三月了,怪不得。”
当晚,云敦奉钟家之命,送来了姑苏的第一封信。
展念看完,释然一笑,“知秋,在园中生一堆火罢。”
“生火做什么?”
“该烧的烧,该埋的埋。免得以后查抄起来,被无端糟践了。”
知秋默然。
归来堂。
蝴蝶掩鬓并胤禟做给她的首饰若干,埋了。
莫寻写给她的绝笔,“遥贺新婚,百岁为欢”,烧了。
今日刚到的姑苏信件,烧了。
……
停云堂。
展念翻到一个藏得极深的木盒,心情大好地问:“不会翻出什么旧日小情人的脏物罢?”
打开,是一个摔碎的发簪,半敛不开的海棠,孱弱离枝的栖蝶。
知秋说:“这是姐姐离府时,当着九爷的面,摔碎的那个簪子。”
展念递给知秋,“埋了。”
又翻出一沓旧日的生宣,写着“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四句话。
展念再次递给知秋,“烧了。”
胤禟的书架很乱,展念在顶上层,竟然发现了一本英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拿出来的时候,带倒了旁边一本大书,板砖一样掉地。
随手一翻,忽然滑落一片干枯的海棠叶,展念下意识去抓,薄而脆的枯叶瞬间碎裂如尘,她低头,读到页上的句子。
怪不得,离京之时,穆景远洋洋得意地威胁,胤禟心里一定急得跳脚,特意用她那时还听不懂的语言警告,“不准说!”
页边,她看到胤禟清淡的字迹。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展念的眉目微动。
“烧了。”
方才掉地的大书是一本《南史》,展念蹲下身,却看见敞开的那页,正讲到海南诸国的风物。
“沉水香者,土人斫断,积以岁年,朽烂而心节独在,置水中则沉,故名曰沉香。”
……
展念一通洗劫,终于慢慢踱回往迹园,忽有微风动襟,铜铃轻响,她的目光不由移向院中一株海棠,最高处本挂着她的福袋,后来如英不忍其风吹雨打,便做了一间小房子,四角坠着铃铛,将福袋藏于其中。
展念打开取出,看到自己从前不堪入目的毛笔字,微微一哂。
“我的心上人笑容很好看,希望他在新的一年,多笑一笑。”
“胤禟,余生常乐。”
就着火光看去,字条背面透出胤禟的清淡笔迹,展念心里暗笑,看着倒是一本正经,竟也孩子似的偷偷许愿,多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心事。她轻轻将字条翻面,入目寥寥四字。
“余生皆念”。
知秋说:“写于四十一年除夕。”
展念默然良久,一抬手,将福袋丢入火中,倚着海棠慢慢坐倒,长叹一声,“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知秋听过这个故事,狂夫渡河,妻子追之,狂夫死,妻子歌。
“其妻随而止之,不及。”
“曲终,亦投河而死。”
知秋俯身轻探,树下的女子已没有了鼻息,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面打开的小镜,那是她的夫君,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岁岁不知春……最后陪在展念身边的是“知秋”,竟有点一语成谶的感觉呢……
其实到这里还没有全部写完,就像第一章之前有个“前世序”一样,十三章之后也会有个小小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