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啊,你师父从来不听我话,不如你跟他说说,留下住一晚呗?”
莫寻向观内行去,“住何处?”
“你从前住哪儿,现在还住哪儿,对了,赶紧把九霄环佩给我拿走!”
莫寻径自去了,留下展念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正踌躇,脑袋又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莫南华一脸同情地望她,“你师父这性子,不好相处吧,我指你一条路,你改投在我门下,与阿寻做师兄妹,就不必日日瞧他脸色了。”
展念皱眉,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不喜欢回忆往事,为什么要住在从前的地方?”
莫南华的笑容意味深长,“若不是因为,再不想逃避,他才不会来此。”
“他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
莫南华没有回答,只问:“是忘记更痛,还是记起更痛?”
“各有其苦吧。”
“整整五年,阿寻把从前的一切都忘了,然而每每入眠,却总是在噩梦中惊醒,虽说梦醒便忘,但在不知缘由的痛苦中挣扎,亦是煎熬。”莫南华的眉目宛如叹息,“后来,不知为何,他恢复了记忆,然而不过是从一个噩梦跌入另一个噩梦,我见他毫无生之意念,便诓他命不长久,这小子果然不辞而别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人啊,攒了一生的勇气,偏要留到一生将尽,才肯用。”
庭中数只白鹤敛羽休憩,映着苍翠山色,透出亘古的清逸超脱。莫南华带着展念往里走,指向一处厢房,“你住这间,你师父住那间。”
展念见他要走,“那,莫先生呢?”
“我去给妹妹上炷香,”莫南华的笑意仍是清清淡淡,“告诉她,她的儿子,回来了。”
莫寻的厢房半掩着门,展念驻足良久,不知该不该进,半晌,房中传出淡淡的一声:“进来罢。”
展念推门而入,房内的陈设皆是旧物,显然空置多年,又被精心打扫着,正中的壁上悬挂“无为”二字,笔法超然,名家落款。莫寻抱着一张琴坐在角落,脸色青白,神情沉默。
展念走至他身边坐下,“这就是九霄环佩。”
梧桐作面,杉木为底,琴身多处名家题跋,九霄环佩乃唐琴,所奏为盛世之音,唐朝的古琴传至今日已屈指可数,所存者皆为无价之宝,能够收藏九霄环佩的人家,非富即贵。
莫寻递给她,“我不想见它,又不忍其蒙尘,便送与你罢。”
展念吃惊不小,“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配得上。”
展念犹豫良久,珍而重之地接过,“谢谢。”她轻轻拨弦,九霄环佩发出一声浑圆苍劲的低鸣,似有千百年的岁月灵魂,闻之心神动荡。
不知陪莫寻沉默坐了多久,忽闻屋外传来一抹琴声,起势如云水松风,真正是名家手笔。出门看时,莫南华正悠然抚琴,琴音所至,顿觉天地辽阔,然后方悟人之一生不过沧海一粟,宛如蜉蝣朝生暮死,所谓悲喜,所谓哀乐,不过是拂袖之间。
亭檐数只飞鸟静伫聆听,池中几尾锦鲤游弋相闻,飘飘渺渺间,依稀是太古遗音。世人皆谓莫寻“琴仙”,展念今日方知,莫寻所学,不过其师十之一二。
一曲终了,莫南华抚琴阖眸良久,方启目而笑,“阿离,考不考虑改投我门下?”
展念:“……”
她果然是白感动一场。
莫南华一脸诚恳,“五年之后,你定胜过阿寻许多。”
展念有点心动,“可能吗?”
“我观你天资过人,这双手亦生得极好,假以时日,能高于我也未可知。”
“师爷爷你这琴声也太逆天了吧……”
“什么逆天,”莫南华不满,“是顺天,顺天时、承地利,物我为一,方臻逍遥之境。”
“……”
莫南华转又鼓动起莫寻:“徒儿,为师见你这个小徒弟很是不错,不如你把她交给我,如何?”
“做梦。”
“怎么说话呢,为师教的难道不比你好?”
“她,不行。”
一老一少互不相让,莫南华百般好语死缠烂打,莫寻面冷心硬不容转圜,展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看,都不像得道的高人、出尘的琴师,倒像为一串糖葫芦掐架的孩子。
吵到最后,莫寻拂袖而起,神色淡淡地开口:“阿离,我们走。”
莫南华拍案怒道:“阿离,下次你上山,别带他来!”
展念目瞪口呆,不知这二人一言不合就针尖对麦芒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做了多年师徒。不过见莫寻要走,她当即抱着九霄环佩乖乖跟上。
走出几步,听到莫南华淡淡的一句:“阿寻,听说你如今经商为生,为师甚感欣慰。”
展念一头雾水,难道不应该做个琴师更让他欣慰吗?然而莫寻脚步猛地一顿,却并未说话,亦未回头,默了半晌,仍神色如常地离去。
下了山,两人仍乘船返回,展念正趴在船头打盹,忽闻一缕箫声在水面漾开,是说不出的风雅和畅。她微微睁眼,见两岸的少女皆驻足而望,大约来者声势甚是浩大,箫声渐近,展念正欲起身看清来人,乐曲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含笑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