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才十七。
边境的寻常人家又在炉灶里升起炊烟,来往的商旅队伍中响起平和的驼铃,染血的土地干透至宁静。
旧伤又负新伤的江婉仪终于得以班师回朝,沉姜国的国君亲自站在殿外迎接凯旋之师。
江婉仪这一次,是真正的扬名。
她又陆陆续续南征北战了十年,直到国君去世,新君上位。
彼时江婉仪已经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新的国君召她到殿中谈话。
她的脸饱经风吹日晒的沧桑,和新任国君那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比起来,简直不能算做同龄人。
江婉仪于五年前奉旨被赐了婚,因为怕耽误上战场,她一直没有要孩子。
江婉仪的夫君是个楚馆秦楼里眠花宿柳的风流贵族郎,在家中纳了好几个美妾,还花钱买了个翰林院典吏。
但江婉仪对这个却不怎么在意,作为一个在战场上惯看了生死的人,她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细枝末节。
新任国君委婉地希望她交出兵权,在近卫营里当练兵头,即便尸位素餐也必须得一个闲职。
江婉仪没有异议,只要光风霁月海晏河清,她就心下太平。
她交回兵权的那一天,她的夫君新纳了一房美妾,名叫浣锦。
浣锦是她夫君一直都最喜欢的那种类型,走起路来娉婷袅袅,深谙各路美妙琴曲。
浣锦本是官家出身,连坐待罪入了奴籍,做了官妓,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有了好几条自己的路子。江婉仪的夫君见她琴音绕梁,就赎身出来抬做了妾。
不过浣锦以名门千金的道理标榜自己,同认为做妾是委屈至极的事情。
她不觉得自己的出身经历有什么太大问题,只想着凭借自己的貌美如花和蕙质兰心,若不在有生之年爬到主母的位置上,就枉自人间走了一趟。
想扶正的妾室有千千万,可有她这般手段的却寥寥无几。
江婉仪在对待兵卒时素来严厉冷情,却是对后院的妾室们有求必应,她觉得自己常年在外,靠着这些姑娘才帮她做到了妻子的责任,于是她待她们都很好。
可惜这世间不乏养不熟的白眼狼,等你掏心掏肺掏到最后,却反身狠狠咬你一口血肉的人,从来都是比比皆有。
☆、第11章 平沙垠(二)
一年以后,有个叫做琴柔的妾室即将临盆,不知道为什么像江婉仪夫君这样往返花丛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孩子。
江婉仪从管事娘子手里接过庶务,预备给府里添丁。
我在玄元镜中看到这个叫做琴柔的妾室时,却惊了一跳……记得前几日晚做噩梦的时候,我梦到了这位妾室的脸,还有一个尚未足月的婴儿。
婴儿和长了这张脸的妇人都在房内被活活烧死,声声哀嚎如斯。
而今再来看琴柔侍妾的神智,却惊讶的发现这个婴儿并不是江婉仪她夫君的种,而是和一个侍卫春风几度的结晶。
她将那侍卫奉若夫君,不过可惜,帮浣锦将她锁进房里烧死的——也正是这婴儿的父亲。
只因浣锦可以给那男人八十两纹银。
可是即便如此,浣锦就把她关在房内活活烧死,仅仅是为了抹黑江婉仪,也委实让人叹一声姑娘真够狠。
江婉仪的夫君像很多世家贵公子那样,在国都郢城赋的是闲职。
新认识的友人同他说了个景致极为怡人的山清水秀之处,只是来回需要整整一个月,这位贵公子想了想,就应下了。
然而等他回来的时候,刚进城就听闻江婉仪以通敌罪被捉拿起来下了狱。
他急急打听妻子的下落,却被告知江婉仪在下狱前就递了同他的和离书,早已被国君准过了。
这位世家出身的风流贵公子,没往城里行几步,就在大街上被他的管家拦下了马车。
管家悲恸地哭着对他说道,府上的琴柔侍妾抱着早产的儿子被前夫人江婉仪烧死在了房间里。
围观的众人立刻指指点点。
他们说,这个丧尽天良的女镇国公,白瞎了镇国公府的好名声,不仅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害死了妾室,更天打雷劈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证凿凿。
人们似乎总是对好名在外的人更为严厉,一朝发现污点,从前种种皆为浮云。
觉得此人欺骗了大众的感情,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害的大家白白仰慕他许多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其实江婉仪的心里,并不满意这个夫君。
她肖想过一条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上得战场,入得书房,然后倾尽一生,只爱护疼宠她一个。
可是她年少时有一次照了镜子,再将自己和别的少女比过之后,便也没有起过这个念头。
而此时她的这位已经和离了的贵族夫君,却从马车中飞奔出来,一脚踹翻了管家。
他将沿街有关江婉仪通敌的罪证公文,一条条全部撕掉,直撕到那贵公子专门用来弹琴烹茶的双手都被生生扯出了道道血痕。
然后他转身,对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站的高大笔直,直到那些人都静下了音,他才开口说道:“我就是这女镇国公的夫君,她没有加害侍妾,也不可能通敌卖国,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妻子。
这句话被这位郢城的贵公子刻意加重了语气,时节仲春,郢城内连片若云的木槿花,伴着因风而起的柳絮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