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还是能听得几分清的。
“那就请孙德开始记吧。”我听到诸葛亮说。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
“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
我站在帐外,一边听着,一边看那万里之外的秋阳,早已不是仲夏了,原本该是温和宁静的,可不知为什么,今日阳光如此刺眼,硬生生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它们无声无息的流出,掉落,都跌进了脚下这片泥土里。
“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
诸葛亮说完这句,长久的停顿,大约是李福正在迅速完整的记录着诸葛亮说的每句话,不使其有任何缺漏。
“丞相认为,您之后,谁能够接任您?”
帐内,李福又开始小心翼翼的问起来。
“蒋琬。”
“蒋琬之后呢?”李福穷追不舍。
“费祎。”
“费祎之后呢?”李福还在问。
诸葛亮没有再给出回答。
李福告退出来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
“我一定将丞相的嘱托带给陛下。”他有些哽咽。
“拜托大人了。”我郑重与他行礼,送他上马,见他朝成都的方向,再一次飞驰而去。
接下来进去的,是姜维。
不知是不是诸葛亮见到了从成都远道而来的李福,心情忽然好了许多,样子也比之前好看了,我竟然还一瞬间感觉到他精神奕奕,容光焕发了起来。
姜维进去之后,诸葛亮说话也不似之前沉声断续了,变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诸葛亮毕生所做《兵法二十四篇》没有传给诸葛瞻,而是都给了姜维。包括连弩之法、八阵等。
接下来是魏延、马岱。
仅仅一个下午,季汉重要的将领们都轮了一遍,挨个进去接受他的委任与指派。
傍晚,明月初升。
我打水进来,正要帮他擦拭身体,诸葛亮却淡淡说:“已是将死之身,不必再多做这些累赘之活。”
“你若得空,就陪亮去走走吧。”
他看着我,说。
忽然他也好像发现了我与平时有些不一样,道:“你穿浅色的衣裳也很好。”
是了,到底被他看出我稍稍准备过的衣服妆容。只是阿夏不在了,我只得很努力的自己挽了发髻,换了一身略微明亮一些却不出格的淡藕色衣裳。
“忘了吗?”我与他道:“八月廿三,我的生日呢。”
“自然要打扮好看一些。”
我说着,在他身前转个小圈,极力使自己活泼一点。远处的成都,近处的五丈原,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希望我这些许亮色,可以化解一些苦闷。
“你既穿的这么好看,亮也不能拖你的后腿了。”他笑着道:“月白色的直裾,帮我换上吧。还有那件绣着仙鹤的大氅。”
他的身子很虚,穿衣裳都费力。我帮他穿戴好,用玉冠束紧那些白发。这顶玉冠他戴了很久了,和我一样,见证了他从青丝至霜雪。
“那日仲秋,都没怎么好好看看月亮,今日且再去看看。”
诸葛亮说着,语气有些期待。我帮他整理好穿戴,将他照平时那样,扶上小车,推着他出去。诸葛亮屏退众人,我们行至一片空地,没有树木的遮挡,此时月明如水,淡雅安静,让人不由立刻想起他《诫子书》中的那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来。此情此景,恰如其分。
“将亮葬在定军山。”
诸葛亮凝望着这轮早已经不圆的明月,淡淡道:“往后再有北伐,途经的时候,也能看到我大汉的将士们。”
他似乎从没有避讳过死亡这个词,他也知道这一日终将到来。
我亦知道,可我不敢面对。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仿佛即刻又被剜了一刀。
“好。”
我竭力保持平静,答应他。
“还有什么吗?”
此时的我,席地而坐,他坐于车上,我与他的膝盖差不多高。
“尽可以告诉我。”
我道。
“别的也没有了。”诸葛亮说着。他的声音好似也不那么嘶哑了,转而又动听起来,宛如第一次见到他时,听到他的嗓音,洋洋盈耳,淳厚悠远。
“今日你的生辰。”诸葛亮道:“生日快乐。”
“谢谢。”我道。
我看着他,除了格外的苍老,其他与以前没什么两样,仍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夜晚的秋风拂过大地,掠过他的大氅,衣袂摆动。他的手伸进衣袖,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细细长长的盒子来,递与我。
“生日礼物。”
他道。
我接过来。月光下,我见这盒子小小的,很朴素。打开一看,是一根金色的簪子。
簪首是银杏叶的模样,簪身有弧度,我取出,对着月光看它,浑身金灿灿的,像极了相府中银杏叶中的某一片。
“你做的?”我有些爱不释手,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