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笼的火炭低温燃着,灰黑色中隐着一点橙色的光。她的头发燎着了,发出焦臭味。
翟思静怀这个一直没吐过,此刻却阵阵作呕,杜文忙扶着她往门口去。
马药婆突然双目圆睁,大喝道:“都别动!”袖子里抖出未被搜出来的少许火绒和白磷落到炭火上,而又旋即被她双手一推,将将地落在层层的帷幔上。
四周的帷幔上瞬间一个个黑洞,又燃烧了起来。
屋子里连同温宿和马药婆只七个人,溅到火绒和白磷的帷幔几乎同时焦枯,令抱着孩子的乳母措手不及,不知是不是该放下孩子扑火,也不知该扑那边才是。
在雍州经历了一场火攻的杜文,本能地选择是抱起翟思静,撞开被锁住的门就退了出去。
他在门槛外返身看向殿内的时候,层层的帷幔、雕漆的屏风都是燃烧极快的。马药婆已然一团火人一样,疼得声嘶力竭地到处打滚,把火舌带在各处。
闾太后尖叫着:“把孩子给我!”
然而火光中隐隐看见贺兰温宿扑过去抱住了她,笑得尖锐:“别啊!我梦见我就是在火光里离开人世的!你陪陪我!”
在屋子里缠斗的闾太后高声喊:“杜文!!”
杜文向两边怒喝道:“进去救人啊!”
吓傻了的宦官和宫人,看着里头的一团团火影子,咬着牙在身上泼水,打算冲进去把太后救出来。
然而很快又听见太后喊:“救我的孩子!”
杜文焦急愤怒的神色却顿住了,眼睛不受控制地用力眨动着。
去关门的若欣也在门外,此刻跪倒在杜文身边,涕泗交下:“大汗!救救太后吧!她一片心为了您!大汗今日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太后费了多少苦心!甚至不惜打算……”
杜文回眸死死地盯着她。
若欣岂不有私心!此刻虽有些紧张害怕,咬了牙还是说:“太后当年的意思……大汗不想……知道?”
闾妃当年的谋算,她是唯一晓得的人了,今日与其陪死,还不如用心中所知,换一条性命。她泪流满面,但和她的女主人一样目光如炬,声音低得只有杜文和翟思静能够听见:“奴婢要是死了……太后的秘密,大汗的尊严……就没了……他们会说出去……奴婢一死,他们就会说出去。”
孩子剧烈的哭喊声响起来。
“‘他们’……是谁?”杜文死死瞪着若欣,想狠狠给她一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胳膊倦得抬不起来,胸腔里冰冷的,恨得血脉都冻僵了一般。
若欣默然地流着泪,好像不需要伤心就可以哭。
他回眸再盯着那正殿:火光熊熊,马药婆翻滚着喊“救命”,很快没有了知觉。更里面的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仿佛一团团火焰交织缠绕。痛苦的哭声、求救声、婴儿的啼声……
他问:“还没准备好么?”
几个宦官虽然胆寒,但硬着头皮打算冲进去。
杜文道:“愚蠢!火势蔓延开来,整座平城宫都要遭殃!灭火啊!”
哪还怎么救人?
大家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在消化皇帝的意思,然后咋咋呼呼找盆、找桶,舀水救火去了。
杜文感觉到翟思静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回头看了她一眼:“阿娘教过我,要以大局为重。”
“也是一种残暴吧……”翟思静轻声说,慢慢松开了手,亦没有劝谏和拦阻。
直到晚上,惠慈宫还宛如一把冲天的火炬,只是哭声不再出自里面。
里面阒寂,只余坚实的木料最后的“辟啪”爆裂的动静。
北燕的皇帝跪在殿前,恸哭得像个孩子,孝顺之思,宛然可见。
他的妻子已经回去了——大着肚子,不能这么劳累和惊吓。
翟思静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四个月的小胎儿,已经会游鱼似的在她肚子里闹出动静来。她缓缓抚着肚子,想着那可悲的一幕。心里却不由念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三更天的时候,外头的虫鸣此起彼伏,而他终于回来了。
他的唇吻落在她的脸上,一天没剃的胡茬密密地扎人。
“还没睡?”杜文柔和地问。
“睡不着。”翟思静说。
“圣君我是做不成了。”杜文一下躺在她身边,声音沉郁,身上散发着烟火气,混合着一贯用的沉檀气味,不知怎么的,拒人千里。
翟思静说:“好像不可解,我又好像有些懂得。”
“阿姊,我没的选。”杜文摇摇头,“坐上这个位置,有时候没的选。”
他在纠结的情绪里气馁、自责,但在需要本能反应的时候,他还是那只恶狼。
翟思静看着月光勾勒出的他的侧影,鼻梁高挺,下巴的弧度很好看。
“佛教里说:‘舍身饲虎’。”她的手指在他侧影上悬空画了一道,“我大概就是了。”
杜文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睛落在月光里,明澈、安详,不急、不恼,不悲、不喜。
他突然哭了出来:“阿姊,你教我!”
教他什么呢?翟思静一头茫然,一头好像又有些清晰。
他在自愧,因为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做一个圣君,好匹配她。
所以她说:舍身饲虎。
她把他的手牵在她的肚子上,说:“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