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的麻醉药是稀缺物件,赵承安这样的小伤自然是不可能用的。陈大夫没意识,赵承安也有自知之明,于是赵承安便看着陈大夫手中银光闪亮的小刀在火上烧了烧,他的伤口处被喷了一口烈酒。
赵承安没有扭头,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刀锋靠近了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的肌肉抽搐着,一下绷紧。
“放松。”
“来了。”陈大夫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加重他的痛意和恐惧,故意道,然后手一送,刀一下斜斜地刺入了肉里。
“嗯。”
赵承安咬牙闷哼一声,额上刚刚落下的细汗,再次冒出了星星点点。
沿着白肉的边缘,利落的将腐肉挖去,殷红的血液汩汩的流出,瞬间淹没了手臂上本来的伤口,然后流向手臂,赵承安太阳穴突突的跳,压根酸疼。
确定腐肉已经全部剔除,陈大夫拿布清理了一下伤口,麻利的上药包扎了起来。
“好了。”解了他上臂处系着的带子,陈大夫将脏了的布巾扔进水里,“一会儿我让人端药过来,喝完就可以走了,七日不要碰水……算了,你自己懂得。”
“我还得忙,就不留你了。”陈大夫一骨碌的话说完,站起来就走了。
大战后,医护营总是最忙的,身为整个卫北军资历、医术、威望最高的军大夫,他忙的脚打后脑勺,实在没多余的空寒暄。
赵承安被崔海送回了营房,四个人相继草草洗漱了一下,然后难兄难弟瘫了一床。
赵承安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睡着,事实上,躺下没有两分钟,旁边三人便竞相发出了震天的呼噜声,身体上过分的劳累,让睡觉一向安静的徐则林都加入了小集体,鼾声四起。
身体不断的发出濒临极限的叫嚣,急需休息的大脑也是阵阵嗡鸣,太阳穴牵引连带着后脑勺股股抽疼。
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
漫天的厮杀声,满坑的残肢尸骨,堆成小山的头颅。
一闭上眼,便是满目喷溅的猩红,滚落的头颅甚至还睁着眼,那眼神空洞又幽深,不断的在眼前晃过……
赵承安唰的睁开遍布血丝的眼,愣愣的目光涣散着,听着门外簌簌的雪声,远处渺渺的人声。然后猛地抱紧了身上厚厚的被子,将头整个埋进被子里缩了起来。
这一场雪又接连下了整整五日才停,将整个边关都掩埋进了一片纯白里。
程平遥这几日情绪不大好,像是一夜之间又老了几岁,脸上尽是风霜的痕迹,人也越发的沉默起来。
那日坑杀俘兵的消息在营地传了开来,这几日他出门都会被格外的恭敬小心的对待。
程平遥坐在桌前处理着这几日的军务,手中的笔移动着奋笔疾书。
沈鸿端了茶坐在一旁,在他面前摊开的是刚刚送来的军名册,上面用朱红色标着这次战死的卫北军。
“你还好么?”沈鸿看完了军名册,叹了口气,看向桌后的程平遥。
“嗯?”程平遥正忙着,不防他突然发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什么,“嗯,没事。”
房间里恢复了忙碌的平静,程平遥的手又动了几笔,察觉到沈鸿依然不饶人的视线,抬起头望了过去。
“我真的没事。”
沈鸿不信,见他一脸的坦然,索性起身走到了他的身边,“你我相交多年,你觉得我会信?”
眼见着这事绕不过去了,程平遥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走到了窗口,他活动了下久坐后有些麻木的肩臂和脖颈,站在窗前,目光虚虚的看向窗外的雪白。
沈鸿更加笃定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难受,抬手倒了一盏热茶亲手端给他。
程平遥摇了摇头,“先放那儿吧。”
沈鸿没吭,按他说的将茶放下,站在他身边,一起朝外望去。
“我是不是做错了。”
许久,沈鸿的眼睛都花白出了重影,才听到程平遥轻声的问道,那语气平静无波,他听着,心头都跟着沉沉的。
“没有,你没有做错。”
程平遥笑了一下,说不出的复杂,“嗯,我也知道我没做错。”
沈鸿微微侧身,抓住了他握拳的手,一根一根将他们掰开,“平遥,这不是你的错。”
程平遥笑了一声,不是他的错,是谁的错,那决定是他做的,那命令是他下的。可他不得不做,时事逼着他,他只能举起手中的屠刀,不是东陇焰国的兵,就是他大禹的百姓。
不对他们狠下心,就要看着他身后的百姓受苦。
他守在这里二十几载,杀过的人不差这万数,他填平的人坑,也不差这一个。
他,程平遥,今下令坑杀了俘兵两万七千余人,并将他们的头颅就堆在了平城的城门口。他不后悔,再来一次,他还会如此。
“古有白起杀降,今有我坑俘。”程平遥叹了一声,“世事弄人啊。”
沈鸿无言,如果程平遥想不开,心中积郁沉压他还能劝两句,可是程平遥的态度是如此坦坦荡荡,他反而说不出宽慰的话了。
沈鸿最终拍了拍他的肩,他看着程平遥认真道,“如果老天要怪罪,我陪你。”
他是他的军师,这件事也有他的份,那近三万众被坑杀的士兵,也有他的一份。
程平遥笑了一下,看着沈鸿的目光闪着润润的光,“你也别担心了,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