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咎将筷子递给他:“您离京多年,如今重归,也尝尝故土的滋味。”
聂玉摩挲着杯沿,眼中露出怀念之情:“泓儿……孟濯缨的眼光不错,你是个有心的孩子。”
孟濯缨自然不会向谢无咎透露自己的身份,想来,是谢无咎自己查到的。
谢无咎淡淡一笑:“那日回京以后,我查了卷宗,得知您曾做过大理寺卿。还是本朝最为年轻的大理寺卿。您这样的人,走过哪里,都会留下不一般的痕迹,查找起来,也很容易。”
聂玉嗤笑一声,似是自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的就是我这种事事冒进的刺儿头。”
谢无咎掰开一个烧饼,撕成一块一块,让聂玉方便下口。又给他倒了一杯甜酒,等聂玉吃的差不多了,才又问道:
“您这次劫囚,救下的那女犯阿云,难道,就是当年您私自放走的那名女死囚?”
聂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示意谢无咎再来一杯。
谢无咎无奈道:“聂叔,您身上还有伤,虽是甜酒,也不能多喝。”
“不能多喝你拿来做什么?你个瓜娃子!”聂玉伸手来抢酒壶,被谢无咎避开,恼羞成怒的拍了拍桌子,“叔来投靠你,你不尽地主之谊吗?”
谢无咎捧着酒壶,坚定的摇了摇头。
聂玉立刻变脸怀柔,和煦如暮春暖风:“好了,好孩子,再给我吃一盅吧。你不知道,这种事非要吃几口酒,才能说得出口。”
谢无咎便又倒了半盏。
聂玉道:“当年我就是私下把她放了,假装她落水失踪。结果,却被人识破,到最后,落得妻儿惨死。”
谢无咎默默坐着,波澜不惊。既没有什么怜悯,也没有嘲讽或者评判。
聂玉稍稍有些欣慰。
果真是个好孩子。
事情刚出的时候,熟人们大多可怜他,一时善念,却搭上了自己的妻儿。再相熟的,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即便是陌生人,听了这话,都会不由自主的思索——
他是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一个女囚,搭上自己的妻儿,值得吗?
聂玉笑道:“他们私下都说,我见那女犯容貌秀美,起了异样怜惜,因此,才甘心冒此大险,助她脱身。没想到的是,女犯阿云跑了,我自己一家三口,却搭了进去。小子,你信这话吗?”
第135章 阿云
谢无咎自然不信。
聂玉也不再卖什么关子, 从谢无咎手中夺过酒壶, 灌了几口, 将旧情往事一五一十说起来。
“我当然不会这么蠢,见着个有颜色的妇人, 便走不动路。事实是,那妇人本就无罪。我不能看着一个无罪之人,平白无故的丢了性命,押解时,顺手耍了点小把戏,将阿云那妇人放走了。”
聂玉本就有些手段,做的那点把戏,自然是天衣无缝, 就算当时先帝追查起来,也不过能查一个无关痛痒的渎职。打几板子,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 也就完事儿了。
就算再不济, 也最多停职一段时间。
谢无咎听完, 略有些惊讶,总算是明白, 为何父亲耳提面命, 要他切切记得——重剑在手,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渎职。
原来, 怕的不是他真的渎职,而是怕的是他自恃聪敏, 将律法视作到处可以钻空子的漏网。
“那妇人阿云的卷宗,你可看过?”
谢无咎自然看过,阿云的确可怜,的确无辜。但谢中石自幼的教导起了效果,谢无咎并不赞同聂玉私下释放死囚的做法。
而且,后来的结局还那样惨烈。
阿云跑了,聂玉自以为无人发觉,偏偏却被当时的枣儿庄县令,也就是如今的通州知府李照允给知道了。不止知道了个原原本本,还没有阻止,任由他用计,将阿云放走,随后才去大肆抓捕,要将逃犯阿云就地格杀。
聂玉自然暗中去寻,要护住阿云。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败露,多有自负之意——到最后,阴差阳错,阿云的确是被他救走了,聂玉妻儿却落水不知所踪。
“已经快二十多年了,我隐匿避世,也不再有心思再入宫门,李照允这小人却暗中一直在调查阿云的下落。如今,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聂玉苦笑一声,想到阿云如今的家人,又痛骂一声。“李照允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谢无咎又问:“您一直住在乡下,是怎么知道,李照允又抓到了阿云?”
聂玉“嘿然”一笑:“你猜!我早说过,这小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鼠辈!他抓到隐姓埋名的阿云,竟然发下官府告示,一连一整个月,派人到处宣扬。我真是不知道,都对不起他!”
李照允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聂玉。
聂玉果然不负他的期待,再次露面劫囚。
谢无咎问:“您当年若是留在船上,妻儿便不会出事了。”
聂玉半晌没有出声。
“我也后悔。”聂玉忽然道。
“但我没有后悔救下阿云这个女子。她虽为一农家女,大字不认得一个,但节义无双,令人敬佩。我后悔的是,我身为公门中人,却选择了最被动的一种方式来帮她。但……”聂玉苦笑着摇摇头,“当时先帝已经下了诏书,叫她死。先帝与当今天子不同,动不动就下个罪己诏跟玩儿似的。先帝爷啊,什么都好,就是把脸面看的格外重,从不肯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