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华殿是过去静仪公主曾居住的地方。
如今这里空无一人。
殿中央摆着一张宽阔恢弘的书案。我的目光落在书案后的墙上,记得上次进来时,那里原本挂着一幅万里江山图。
如今却被人撤掉了,重新换了一幅画。
这幅画我曾见过。
我愣愣地伫立在悬挂起来的画纸面前。
面前绘的是永安雪景。
漫天大雪纷飞而下。
整座寂静的皇城此刻静默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
画上的小姑娘在雪地里紧紧握着他的手,红扑扑的脸颊回过头望着他,嫣然而笑。雪落了满头,像要一同走到白首。
右下角一两墨痕:
永安二年冬,与晞游。
如岁。
黑云压城,空荡荡的酆城已成了一片焦土。阴黑沉郁的天穹低垂,裹挟着化不开的杀气。
不知过去几天几夜。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宽阔的主城街道上,鼻间嗅到一种深深的腐朽的气息,潮湿的空气将我的脚步声也浸润湿透。
城中已然空无一人,凋敝残垣,原本平整的大道被炮火轰得瓦砾残破。
大路两侧的商铺皆残破不堪,半扇窗子歪歪斜斜地挂在所剩无几的墙木上。牌匾砸落在地。
道路两侧潦草插着数支横乱无章的箭簇,燃烧的残火冒着浓重的黑烟。
所见一片苍凉。
我茫然驻足。耳边风声哀号呼啸,视线最远处,昏黑的城墙上,一面血红的旌旗在烽火狼烟中飘动。
旗上遒劲的篆书写着:秦。
姜国的最后一座城池亡了。
日后这寸土地便是秦。
为时已太晚。
我又无处可归了。
我的眼帘闭着,却只觉得视野所及皆是血红。
双腿失去知觉。我再也走不动了。
我阖着眼皮,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沐沐的身影。她站在我面前,嫣然而笑,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糖兔子。
“阿宴。”她的笑意盈盈。
她说:“该回家了。”
我慌忙向前虚踩了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
“不要死。”我的声音含糊不清,夹杂着低低的哭腔。
“不要死。”我的手指死死地扣入她的皮肉。
而她的眼神温柔而无奈,声音里尚有那我再熟悉不过的宠溺。
“别怕。”沐沐告诉我。
她说的是:“别怕”。
不是,“我不会离开你”。亦不是,“我答应你”。
眼泪霎时淹没了我的视线。我再也无法看清她的模样。
一支羽箭破风穿云而来,穿过她的影子。她的身影便如水中的倒影,霎时消散了。
我恍恍惚惚抬起头,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在我面前,是秦国的军队。
三面皆是密不透风的城墙,将这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密密麻麻站着铁甲森严秦军守卫,皆拉弓上弦,朝我的方向瞄准看来。
我已走上绝路。
城墙上站着长羡。
她搭上弓,站在最高处,向我的方向拉弓。
离弓之弦,迅疾划破天空,再搭上下一支,射得又准又稳。
起初只是稀疏的几支,我踉跄着脚步,草草躲过。箭矢擦破我的衣袖,划出细长凌厉的口子,渗出血。
一枚流箭扎中我的背。
我痛得几乎要惊叫出声。
迎接我的却是更汹涌的箭雨。
万千箭雨。
我能感觉到箭矢。它们一枚又一枚扎在我的背上,结结实实地钉透了我的皮骨。
而我的身体单薄得像个草人,无异于活靶子。
我向来是知道苏澜的手段狠厉的。
不知我这般死不瞑目的惨烈,是否符合他的心意。
我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我累了。放开我,让我回家。”
身体沉沉的。
眼前一片黑暗。
我跌倒在地面。
有什么从体内流了出来,似乎是胃粘到了地上。
我低头去摸,却只摸到一把滑腻腻的鲜血。
身体被剧痛淹没。我有气无力地挣扎几下,心想:
再也吃不了梅子糕了。
喉咙呜咽着,发出破碎的音节。这声音便如风雨之中微弱的烛光,颤动一下,终于熄灭了。
血沫从我的口角缓缓地,静默地流淌出来,我闭着眼睛,寒冷自五官蔓延。
浑浑噩噩的,我似乎问道:
“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没有人回答。
我闷哼一声,又吐出大股鲜血。也许是等待着谁的哀怜,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好痛。”
如同过去千百次的问题,我总期盼着他的回应。
可我等不到答案。
我多想告诉苏澜,那些念过的五花八门的书,让他不胜其烦的问题,我从来都是知道答案的。
我只是太寂寞了。
过去我读了很多很多书,知晓了不计其数的奇闻异事,却从没有一个人与我分享这个寻常壮阔的人世间。
如今问题也不再有。
长夜漫漫。
梦里又是我起身,提着那一盏游鲤灯,穿过无尽的朱红长廊,循着重重灯影走向更深处。
灯影琳琅,重重红绡纱帐,映燃归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