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着嘴,不自觉地转过脸去,坐得很尴尬。
管悦坐在她对面,当然感觉得到郎捷如此布置的目的。
尽管这罗帐轻软,烛影摇红,面前茶香袅袅,故交和颜悦色的,看似和牢中完全不同,但这里,同样是一处审问的刑场。
借这叙旧的时机,在细节上多加安排。郎捷的点灯,不仅是要表明她对这里有多熟悉,还要专门要把亮光挪到张琳的伤疤一侧,让张琳的一切无所遁形。怀念前尘,耻于当下,两下相摧,一点点瓦解掉张琳的戒心,在交谈中击溃心防。
这样,才能掏出她的实话,掌控一行匪首的去向,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
只是,看张琳如坐针毡的模样,管悦有些怨恨郎捷不讲情面,也不事先同他商量,又这样强势地自作主张起来。
可他又坐了片刻,终于冷静下来。在心底掂量一番轻重,才知自己那些私心是得先放一放,眼下的公事是要守护和光县的安宁,这是他身为一方官员必须担负的职责。
他稳了稳心绪,轻轻柔柔地问:“琳姐姐,家乡一带,只道你已不在人世。不料今天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何以沦落到此境地啊?”
张琳有些恍惚,张了张口,却不答,而是问:“你……你哥哥,如今好么?可嫁人了么?”
郎捷究竟没忍住,一扬眉,冲口道:“这么些年了,难道还指望人家一直等着你不成?”
张琳低了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郎捷道:“你不自家想个主意,脱险之后,也不会悄悄给他送个消息,几年过去,物是人非了,又眼巴巴来探问。凭你这境况,就没想过,他如今也有自己的立场,因你这话,必然受了搅扰,心中不安宁。你若心里曾有过他,现在就不该这样存心为难他。”
张琳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自然是迫不得已。”
郎捷笑了笑,道:“难道他就很自由么?”
管悦心说,怎么回事?
他方才开了个题,正要叙叙旧情,慢慢套话,就被这两人一路带偏,搞得争风吃醋似的……
哎呀!
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他原先以为琳姐姐不在了呀。这几年来,不过是心中觉得可惜,可恶,想着有朝一日要帮她报仇,也帮张家那些族众讨回公道而已,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私情。要是郎捷一直误会这个,多不好啊!
他有些发急,全然没注意到在情分上已经有了偏斜,向郎捷不满:“斯敏姐姐怎么还拿我的家事出来与人分辩啊!又不是你自家事!”
郎捷却道:“怎么不是我家事?你是我契妹,你家事就是我家事。”
管悦有些恼:“那也要我自己说才行。”
郎捷这才变了脸色,厉声喝止:“你不许说!”
管悦怒道:“这是我的事!”
郎捷道:“也得听我的!”
管悦说那话,本来是想把“管小娘子”装下去,说些哥哥很好,已经改嫁之类的话,搪塞了张琳算了。他对家乡的周围县镇都很熟悉,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想必张琳是发觉不出问题来的。
待事情全然解决了,大家都没心事时,再揭开真相,才是皆大欢喜。现在话题绕着他打转,两个女子当着他的面谈论着他的归属和心思,叫他好生气恼,羞愤,尴尬。
而郎捷心中有疙瘩。
她一听管悦要自己说,直觉是两人要旧情复燃。
当初刚遇见时,管悦睡里梦里都要找琳姐姐。后来清醒了,也讲了些做官就是为了报仇的话。
依照大周的律例,官员只许为血亲报仇,管悦当时的打算便是在御前除了乌纱请罪,以未亡人的身份,揭开张氏族中的恶状,牺牲他自己,也要震动天下。
如今他这桩秘事,就是个惹祸根苗。普天下只有他自己和春草知道全部,即便是她,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今日开口对张琳讲起,以后,在场这几人的脑袋,还能不能好好架在自己脖颈上,就很难说了。
两人各怀心思互不退让,张琳不明就里,只觉得奇怪。
不过,这么一闹,虽然是打哑谜,也让她从中看到了郎捷满满的维护之情。想来她这“小姑”,在官场上没少受人照顾,大概是一帆风顺,让她放下了心,于方才复杂的心绪中,对管家兄妹的愧疚悄悄消散了些。这才拿起茶饮了一口,顺便尝了尝点心。
许久未曾这样平和安稳,真令人怀念。
她还可以回到那样的日子么?
这么想着,她望着两人,眼神就变得柔和幽深。在她们相持不下的当口,轻轻叹了口气,道:“管小娘子还与我叙旧。可我……即便念旧,又还有回到从前的可能么?”
郎捷见她松动,也顾不得管悦埋怨,转头竖了眉毛斥道:“张娘子好糊涂!你不知我这契妹,念想着和你几面之缘而已,日夜都把为你讨公道的话揣在怀里。他一直说你死得蹊跷,拼上前程也要细细查一查当年之事。如今你自己黏糊了,却把他这份心置于何地!”
管悦听她这通发放,倒没有继续吵下去,只是低着头,小声道:“如今琳姐姐活着,也就不用我越俎代庖了。只不过,琳姐姐的事究竟有没有蹊跷,好与我分说个明白,我便没什么念想了。”
张琳点点头道:“多承你一直惦记,正该如实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