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郁想,
雏烟小姐她,大概不晓得吧,她的骄傲,曾经逼得一个女孩儿,生生喘不过气儿。
三年里,除了寒暑,她已经很少回二叔家,她每晚读书,强迫自己一遍遍习得冷僻的字和式子,她已经能傲视同班的同学了,她真的努力了,真的尽力了……
第四年期末,她打听好考中学的门路。拿着攒了三年的钱,和二叔说也没说,一个人搭乘马车就去了省城。后来想来,那时候的胆子,真真大地滔天。她又没有一个人可值得托付,只知道要去哪儿,明德中学,要带什么,□□和成绩。至于该走什么路,吃什么,准备什么防身,她当时万万忽略了。一个在路上有不测呢?大概觉得,每走一步,哪怕死在外面,都比什么都不干忍受安排好过太多,她太过迫切地想找另一片天,一片好好呼吸的天地。
后来的日子里她就呆在家里等候消息。家里并没有人管她。她回过头来才记起,那段日子不止家里,整个青城都乱得厉害,二妈和堂哥们惶惶的,每天都在收拾东西,变卖钱物。那时候大总统死了,南方和北平断了联系。二叔跟的段将军在和其他两派争抢地盘,兵马在城里四处走动,打得不可开交。这些她当时并不晓得。只一门心思地等在家里。六月二十八号那天,有邮递上门,送了一封信。开头就是“喜报”两个字:
学生唐璧郁亲启……
末款是,C省明德中学,民国四年陆月二十柒日。
她考上明德女中了!还是半免的学费。她不必给二叔带很多麻烦了。她是不是也可以作自己的主,可以和沈雏烟一样,一样优秀,骄傲地走在众人前面,不再是一株萤火,可以像星星明月那般耀眼。她是不是,也可以站在方琬瑜面前。
她的哭和笑都是他的。
那少年。
从第一眼见到就如飞蛾扑火般喜欢了的少年,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靠得近一点。有一天,像看雏烟一样看着她。
那样的日子有多久还能实现璧郁究竟没有数过。当她把录取书拿给二叔的时候,二妈冷笑一声,当场抢过来撕掉了。
薄薄的一张,顷刻化作了无数雪片在她眼前盘旋,停不下的,璧郁努力的想要抓住其中一个,却一个也抓不住,有一张落到她脚边。是半个红底的“喜”字。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她张开口,拼了命地咬住二妈的胳膊,眼泪毫不顾忌地流出来,二妈肥圆的胳膊滚了滚,把她拖到墙上。
“你个祸人精!家里都这样了你还要去上学,你还有没有心!”
她哭着喊着看向二叔,二叔只低了头跟她解释。小郁,这个学,你真的不能去上了。省里现在乱得要命。二叔的人跟北方结了仇,咱们全家都要往南方撤,青城现在根本呆不得……
第4章
那般恍恍惚惚的,璧郁跟着二叔一家,在南方流落了有三四年的时光。她和二妈住在一起,有两年是在江西的山里,另一年在浙江乡下,虽然衣食不必担心,可还需要四处躲藏。
生活了十余年的青城印象,那山水,那眉眼,于她就好像一场梦一般,越来越远了。
方琬瑜,沈雏烟……
学堂门口栅栏那儿她趴着看到过的种种,原来都不见了。就只有眼前,二妈粗鲁地拉扯着床褥,唤她,天亮了。
第四年秋里,二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躺在床上,发了烧,浑身滚烫。那天下午,大张旗鼓地,家里门被推开,许许多多穿着黄军装的人闯进来,她移动也不能动,心想,就这么死了算了。却不想,第一个见到的,是二叔的脸……
“小郁,小郁!”
再醒来的时候,她躺在杭州市医院里,周围围满了医生护士,离她最近的是二叔。
“二叔……”她迷蒙着眼睛,流出眼泪来。
“唐先生,贵千金醒了。”戴着口罩的医师对他道。
“你们务必要好好照顾她。”唐乾吩咐道。
“是,唐先生。”。
“丫头,从今以后二叔再不让你受委屈了。”二叔搂住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
十年后,
方夏,太阳还没完全跳出来,生闷的热氲却已经再升腾了。旧时上海早晨的铺子前满飘着油条豆浆的白气,半开半谢的栀子花垂在枝头,隐隐的飘着的香味,行人来去匆匆。还是八点,整个——城市,已经完全醒了。
上海码头,各色的人拥挤攒动着,国人,西洋人,黑眼珠,异色眼珠,马褂,西服……拖着行李背包,中间夹着叫卖声音,商定契约的声音,更多的是辞别的泪花和重逢的惊喜。这时候,
“嗡——”汽笛声音响起来,那一班轮班驶进港口里。
“唐璧郁”
一条黄幅被人举着,高高地,举到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位置。
“我在这儿。”
女人的声音循着横幅拥过去。走近了,见到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眼神态度虽然严肃却很是尊敬,他身后是四个跟班和两辆汽车。前面那辆宽敞又豪奢。
“你是我二叔说的那个阿华?”
“是,唐小姐。督军让属下在这里接你,以后我负责贴身照顾你的安全。”阿华恭敬地道。见到璧郁,他立地上前,替她接下行李,打开车门。
“那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