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瞪大双目,盯向襁褓内,魂飞魄散。
“这不是我儿……”赵弗拿剪尖抵着婴孩伤痕累累的脸,幽冷的声音如从地狱里钻出的风。
仆妇被这“风”撩倒在地。
大雪纷飞,朔风的尖啸席卷在窗外,婴孩的嚎啕席卷在窗内,赵弗把血淋淋的剪刀往地上一扔,继而抓起床里那个襁褓,丢进仆妇怀中。
仆妇失声惊叫,怔怔盯着怀里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四肢僵冷如铁。
“拿去做掉,另寻个孩子回来。”赵弗立在幽幽惨惨的烛影后,一张脸模糊不清,“办干净些。”
……
一个月后,乐华回殿,五十多天的孩子玉雪可爱,笑起来时,一双眼睛灿如繁星,他喜上眉梢:“小孩果然一天一个样儿!”
环目一看,又问:“王嬷嬷呢?”
赵弗拿指尖拨弄婴孩肥嘟嘟的脸颊,若无其事:“老家有急事,回去了。”
说罢,招来另一个慈眉善目的仆妇,向乐迩一笑:“这是新来的乳母。”
王嬷嬷到底没有再回来过。
毕竟,是再也回不来的。
倒是那本也该一并回不来的婴孩,在半月后的一个雪夜,被一名故人抱在怀中,悄无声息地立于窗外。
赵弗险些以为是个梦。
那一天的夜里,天空不飘雪,雪已经凝冻在无边无垠的夜中。赵弗鞋也没穿,衣衫单薄,头发凌乱,踉踉跄跄地奔在雪地上,眼睁睁瞧着那熟悉至极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雪夜所吞噬。
如一个噩梦,凝冻在这无边无垠的夜中。
打那夜以后,赵弗就变了。
殿中慢慢传开谣言,称,夫人疯了。
只有赵弗自己清楚,不是疯。正如那个雪夜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梦。
……
风声哗然,银白穗丝扬来扬去,仿佛一夜冰雪于顷刻间瓦解,白玉抱紧陈丑奴的手,低低道:“那人……是爷爷?”
陈丑奴黢黑的眸子里映着依旧黢黑的天。
“嗯。”
东山居士没有死。
顾竟并不知情,但赵弗知情。
“她没有给爷爷下毒。”陈丑奴道。
当年的千年醉,当年的粉蒸肉,当年的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在顾竟眼里,一切有关于弑师的罪孽,于赵弗而言,只是一场近乎于畸形的发泄。
发泄她的怒,她的恨,她的悔,也发泄她的爱,她的痛,她的最后一丝的痴想、贪恋。
她知道那场大火将要燃尽的都是些什么。
情爱,恩义,伦理,天道……
她知道那场大火燃尽之后,她这一生将真正的一无所有。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得不到他的爱,那就去掠夺他的恨。
总之,她要成为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人。
……
“爷爷恨过她吗?”白玉一针见血。
陈丑奴沉默片刻,平静地道:“爷爷心中没有恨。”
白玉愕然,随后又低声:“那……你呢?”
握在手背上的大手微颤了一下,白玉抬眸,看到男人收紧的唇。
“不重要了。”他没有正面回应,眼底映着夜阑,目光渺远。
白玉沉默。
来灵山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这样表态过。
恨如何,不恨又如何。
这伤痕累累的命运,已是如此了。
晨风习习,黑沉沉的天幕开始泛青,白玉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陈丑奴转头。
白玉对上他的注视,挑唇:“我就是你的福。”
陈丑奴哑然失笑。
白玉抱紧他臂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六道轮回’是她教你的?”
陈丑奴点头:“她记得秘籍。”
白玉会意,顾竟曾在书斋里提过的,赵弗的武学天赋远在于他之上,可惜,她这一生都没把精力放在习武上。
四周悄寂,微凉的风吹开氤氲薄雾,泼墨般的天幕底端泛开一抹浅灰。
白玉把他宽大而温热的手放到怀里来,摸着他指腹上的茧,低低道:“你会留在这里做尊主吗?”
陈丑奴手微震,继而收拢,把她的小手握住。
“你喜欢做尊主夫人吗?”他首先这么问。
白玉莞尔:“不喜欢。”
陈丑奴冷凝的眉梢又荡开一丝浅笑。
“我也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白玉明知故问,逗他,“不喜欢做尊主,还是不喜欢我做尊主夫人?”
陈丑奴这回没上当,答得不慌不忙:“我如不做尊主,你又如何做尊主夫人?”
白玉扭头,斜乜他。
陈丑奴笑,笑完,他把手抽出来,顺势放至白玉的小腹上,那里平平的。
白玉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去,嗔道:“干什么?”
陈丑奴挑唇,想起一桩往事:“为什么会以为她是我妻子?”
白玉一怔,回味过来后,素来镇定的小脸上一片赧然。
重逢那天,他们在石洞里东拉西扯,互不相认,她竟误以为他口中的“还不知怀上不曾”是就何素兰而言,一时气恼酸涩,百般抵触。
现下想来,真是无地自厝。
“自然是我亲眼看见的。”白玉不肯认怂,拿出秋后算账的气派,“倒是忘了问你,为何会让何素兰住进我家里去?”